叮噹出来了。
我心抽搐,她仍然一身白色,赵三待她不错,冬天都可以穿白衣。我厉声呼叫“叮噹!叮噹!”她借了聋耳陈的耳朵,头都不动一动,任由司机替她开了车门,我追上去,扑在车上,司机刚巧碰上车门,将我的衣裤一边夹在车门中,他不顾而去,回到司机座位上,发动引擎。
我大力用拳头捶车门,“叮噹,叮噹,听我解释。”
这是追女人秘诀之一,永远不要求她解释,即使化为厉鬼,也要她听你的解释。
她板着一张面孔,坐在车内,眼尾也不看我。
我叫得更凄凉。
最讨厌是这个时候,车身已缓缓移动。
我外套一边被夹在车门内,扯又扯不出,脱又脱不下,不得不跟车子奔跑。
我关大雄竟会有这么一天。
我越奔越快,手搭在车上,一边大声叫,声嘶力歇,幸亏车子终于没有加快,叮噹已令司机停车,我摸着脖子喘气,肺像是要炸开来。
叮噹按下车窗,“你到底要什么?”
我用力地将夹住的外套拉出来,像金鱼般突着双眼瞪着叮噹。
她被我瞪得理亏,忽然掩住面孔,“是你先对我不起,跑去与女人同居。”
我好不容易回过气来,“没有,我没有对不起你,我可以证明这一点。”
死人也不要说她对不起你,千万不要。
她把着车窗说:“你走吧。”
“我们坐下来好好地谈一谈。”
“不,没有什么好谈的,请你走。”
她按上车窗,车子再度开走,我脱力,无奈地坐在街沿上。
有一个娇俏的声音说:“大雄,大雄。”
我抬头,一辆红色的跑车停在我身边。驾车人正是孙雅芝小姐,一张脸如桃花般美艳。
“上车来,大雄,”她客气地说,“快。”
我无奈地上了她的车。
她水汪汪的眼睛朝我瞄一瞄,“天下竟有你这样的痴心汉。”明显地她把恰恰发生的事全看在眼内。
我不语,她的思想领域永远装不下我的情操。
“多谢你的帮忙,大雄。”
我憔悴用手揩一下脸,“哦。”
“我们去喝杯茶。”
“好,我也要补充气力。”
第九章
我与孙雅芝在热闹的茶座坐定,才发觉她一身艳红装扮,也不穿孝了,头上脖子上现在都是真金真钻,但不知怎地,仍然给人一种假的感觉。
一条宽皮带紧紧勒着腰身,双腿一搁,露出裙叉内一双黑花网袜,全茶座男人贪婪的眼光与女人不屑的神色便集中在我们这一桌。
我不管别人怎么想,我是回来打仗的,也希望可以打得赢,坐下便叫两客汉堡包补充力气再度作战。
“大雄,你对我实在够朋友,如果你需要女朋友,我可以为你介绍。”孙雅芝说得很真挚。
这个小女人也有她可爱的一面。
我咬着食物摇摇头。
她低声说:“人家香小姐多好,年纪虽然大一点,但为人通情达理,又有能力助你事业一臂之力,谁都看得出她是对你真心的……”
我心一酸。
想到那时候她在各处出现,跟着我,只不过是为了要见我。我不由自主抬起头来,希望看到她那双如雾中之星般的双眸。
“……不是说你俩已经同居了吗?”
我摇摇头,“并没有。”
“你真是吃不到羊肉一身骚。”孙雅芝代我惋惜。
我不加否认。
“大雄,你是个好人,我希望你快乐。”
我吞下食物,“事情很复杂,雅芝,你不会明白的。”
她耸耸肩,垂下眼睛,睫毛长长地似两把小扇,不知是真是假。
塞饱肚子,我说:“谢谢你,雅芝,你当心自己,也当心自己的钱。”
“知道了,大雄。”她仍然很真诚很感激。
人的正邪好坏再也分不开来,谁敢说孙雅芝对朋友不讲义气?
第二天第三天,我仍然到叮噹门口去等她。她与赵三去吃饭,我就在他们桌子旁订张位子,看着他们吃。他们去观剧,我买他们后面一排位子。
终于有次叮噹见到我,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。
赵三非常尴尬。他低声与我说:“关大雄,愿赌服输。”
我心平气和地说:“你这卑鄙的小人,这是公众场所,你不能干涉我,如果你不喜欢见到我,你可以守在家中,或是把整个香港买下来,递解我出境。”
他带着叮噹拂袖而去。
如果我是女人,这般盯着叮噹,迟早变为绝望疯狂的亚黛尔H,但叮噹是女人,这种釜底抽薪的招数往往可以显奇功一一希望。
我已没有力气再乐观了。已经有七八天没有睡觉,我双眼布满红丝,喉咙嘶哑,一颗心越来越不甘。
风度?正如黄霑有一次说:什么叫风度?如果爱那个女人,她要走,赶快扯住她的衣角哭吧,恳求她留下,在爱情面前,人还有什么自尊可言。
赵老太爷与我谈了一次话。
他问:“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你忙?”
“不关你的事,你请放心。”
“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也给弄胡涂了,不是说你离开叮噹,跑到英国去见香雪海吗?”
颠倒黑白是非,莫过于此,贼喊捉贼,世事往往如此。
“大雄,要是你需要补偿一一”
“我不需要——臭钱!”
“对不起,大雄——”
我再次无礼地打断赵翁,“我现在心情很坏,有空时我来探访你。”
我把电话挂掉。
其实不应当这样对待赵世伯,有没有赵三,他老人家都还是我的朋友,他知道他的儿子,不会比他儿子知道他更多。
但是我心情确实不好,一阖上眼,在我面前出现的人,竟不是叮噹,而是香雪海那张苍白脆弱的面习
醒来时往往比没有睡的时候累,我跟自己说:关大雄,你爱的到底是谁?
也许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,我这样发狂地追着叮噹,天天拿了花上她家坐在门口像只摄青鬼,不外因为害怕失去她。
终于她崩溃下来。一日深夜三时,她打开门,苍白着面孔,对我说:“你还在……你到底想要什么?”
我摇摇摆摆地站起来,“这束白色的玫瑰花,竟全部开放了,你看花瓣竟如粉做似的,简直可以吃下肚里。”
叮噹叹口气,“你胡说什么?你都快倒下来了,进来喝杯热茶是正经。”
“你忘了?这是你小说‘翠绿故事’中女主角段无瑕说的话。”我疲倦地倚着门框。
叮噹沉默一会儿,“我服了你,关大雄。”
她家的陈设我当然再熟悉没有,我往沙发上一躺,灵魂找到了憩息地,几乎一眠不起。
“你到底要什么?”她给我递上一碗茶。
“我那只用惯的杯子呢?”我仰起身来。
“没空洗,将就点吧,你到底要什么呢?”
“你这就叫茶吗?”我呷一口,皱上眉头,“怎么一阵油腻气,只见颜色,没有茶味。莫非真的不能与咱家里的茶相比?”我学着晴雯的语气。
“事到如今,”叮噹凝视我,“你到底是真是假,我还不能分辨。”
“我是真的,谁拿自己的精神肉体来开玩笑?这二十多三十天我惨过大病,我都改了,叮噹,不但把你的十多部著作看得滚瓜烂熟,连《红楼梦》都一并背妥,以后没话说的时候,咱们就对着一段一段自‘甄士隐梦幻识通灵、贾雨村风尘怀闺秀’一直数下去,”我长叹一声,“累死我了,我是再也不能的了!”
叮噹啼笑皆非,双眼隐着泪光。
过一会儿我说:“而且我要更正你,‘玫瑰是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’是葛吐史坦在一九二二年说的,你搞错了。叮噹,再给我一次机会,否则我死不瞑目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