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一一大雄,大雄。”有人推我唤我。
我呻吟一声,睁开眼来,是叮噹。
“你回来了?”
“对不起,大雄,实在是有要紧事出去谈,你久等了?”叮噹声音中充满歉意,“吃过东西没有?”
“吃了吃了。”我托住头。
“你看上去好憔悴,公司里忙得很?”叮噹乱安抚我,表示对一切关心,她以为我一直在公寓等她。
“给我一瓶啤酒。”我自绳床上滚下来。
当然不是偶然的,傻瓜才会问她干吗要到我出没的地方去等我。
“我是应广益出版社的邀请出去谈条件的。”
我抬起头看见叮噹满脸的兴奋,不置可否。
“这件事我要同你商量。”
“说吧。”我说。
“广益的人知道我认识赵三,赵三最近为孙雅芝闹得满城风雨,他们叫我写这个故事,还有,原著可以改成电视剧,你说怎么样?”
我抬起眼眉毛,“你的意思是说:你没有当场一口拒绝?”
叮噹知道不对劲,便补一句:“当然,书中人名一律虚构一一”
“虚构?”我厉声喝问,“可是你自己知道这是影射他人私生活的题材,是不是,你有多少个朋友可供你出卖?卖得什么好价钱?够不够你到瑞士去度晚年?不错每个人都有个价钱,你也卖得太便宜了!还跟我商量?”
叮噹不敢作声。
“你还不够红?我保证港九每间理发店里都有你的大作,还不心足?一个人的才学能够去到哪里。自己应当明白,写完赵三的故事,你会获得诺贝尔奖?这种无耻的事你竟然还拿出来同我商量?”
叮噹被我骂得泪如雨下,大声说:“关大雄,我不要再见到你的面。”
我冷笑,“我走不要紧,你这本书一写,你的人格就完蛋,你仔细想想去,凌叮噹,你的地位得来不易,别受人利用,别忘记十年前拿着原稿沿门兜售的苦况,现在有点名气,要好好珍惜,别自尊自大。”
“滚,滚!”叮噹把一只花瓶朝我掷过来。
我叹口气离开她的家。
明天还要上班哪,已经半夜两点多。
叮噹这一阵性情大变,令我非常纳闷,她已经在巅峰,还要爬到什么地方去?为什么要这样急急地引人注意,我不明白。
多年来我们为小故争吵不胜其数,但为原则,这是第一次。
写一本书揭朋友的底!
真是亏她写得出来。
我心安理得,如果她真的够胆写这本书,为了正义,为了朋友,我都会跟她闹翻。
第二天早上我依习惯匆匆赶到文英酒店吃早餐,男侍应给我先端来热腾腾的黑咖啡,人类是习惯的奴隶,日常生活我不喜冒险,必须有熟悉固定的地盘出入,然后才可以安心在事业上大大地下一注。
我怅惘地想:要我离开叮噹,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,我是那种一只牌子洗头水用十五年的人。
我咬着松脆的吐司。
“——三餐都在外头吃?啧啧啧。”
我愕住。
香雪海。
这么早她就出来了。我抬起头,她已经坐在我对面,双眼在早上有种烟雨朦胧之态,这样的女人为我早起,单是这一点已经是重拳出击,叫我崩溃。
我在喉咙里咳嗽一声。
她耸耸肩,叫咖啡。
香雪海的长发编成一条妈祖式的辫子,穿件黑色宽身T恤,一条黑色长裤,益发衬得她肤光如雪,然而我老是嫌她太苍白。
邻座的男宾们纷纷投来目光,像香雪海这样的女人,属于黑夜,不应在日间出现。
她仿佛忘记昨天说过的话,仍然大方可亲,宛若偶然遇见我。
是偶然的吗?不不,当然不。
我没头没脑地说:“昨夜我做梦,看见你剪短头发。”
“是吗?还好看吗?”
“不好,还是长发适合你。”
她说:“小时候在修道院念书,那些外国嬷嬷不耐烦替我们洗头梳头,一律都剪短发,我发过誓,待我离开那里,我不再剪头发。”她微笑。
“没想到你童年生活如此不如意。”
她牵牵嘴角,不答。
“我愿意听你细说,只可惜我们永远只在吃食店碰头,如果你有时间的话,为什么不出来好好地谈一天?”
她笑,“多谢你的邀请,我会考虑。”
女人都一模一样,不停地引诱规矩的男人,等好男人为她变坏男人的时候,她又改变主意。
我老实不客气地说,“你这样子盯着我,是为什么?”
“为了你朝气蓬勃的生命感,我从未见过心志这么健康的男人。”香雪海笑盈盈地说。
我一怔,立刻诙谐地折起手臂,表演臂肌,“是为这个?每个三角码头的苦力都具备这样的条件。”
香雪海笑得前仰后合。
她丰满的身材随着她的笑声颤动。
我叹口气,这样的女人,能够吸引十六至六十岁的男人,为何偏偏选中我?
她从不刻意修饰自己,我保证,如果她肯略事化妆,看上去会更性感更美艳。
她的出现如在我早餐餐单上加一杯白兰地,还没喝,一嗅我先晕了半截,况且我昨夜睡眠不足,此时更加头昏脑涨,不辨东南西北。
完了,我的一日就此宣告完结。
“你的面色很差,为什么?”香雪海问。
我召侍者结账,“为了一本书,一言难尽。”
她知情识趣,不再问下去。
“再见。”我说。
中午我到第一会所,故意坐在一张惹人注目的桌子上,随时期待她的出现。
中饭吃了足足九十分钟,不过这个谜样的女人始终没有现身。
——你要她来,她偏偏不来,我应该早已猜到。
虽然如此,心中仍有无限怅惘。
她的心理战术是成功的,如此神出鬼没地迷惑我,令我无暇再为别的事操心。
她成功了。
每一角黑色的衣裤都令我抬起头看看是不是她。
九十分钟后我紧张过度,付帐回办公室。
下班时正黄昏,不少车子亮起车尾灯。
我告诉自己:不要紧,明天又是新的一天,她会再出现。
原来我应该担心叮噹与我是否会平安和解,但不知怎地,我却被香雪海的倩影占据绝大篇幅。
半夜我打电话给叮噹。
我想说:千万不要写那本书,那种奴才文章,文章中最下三滥的影射小说可写不得。
但是她一听见我的声音,马上截断不听。
我很灰心,随她去吧,多年来我爱她,是为她的豪爽磊落,如今她转了性,我的爱落了单,她不再是我知道的叮噹。
事实上,写影射小说,出卖朋友的人,怎配用“叮当”这么可爱的名字?
又一天。
我下意识地等待香雪海随时出现。
满街满巷的花衣服,我看不见黑蝴蝶。
心焦,难言的寂寞,失望。
如果一切如她所说,为什么忽冷忽热?若隐若现?
如果一切如她所说,我等她不断出现,有什么后果?
我战栗,不敢想下去。
一连三天,她没有影踪。
我开始觉得她不过在开我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,心中又沮丧又有点安乐。
也好,人都是经不起考验的,我还是专心一致的求叮噹宽恕吧。
这三天拖得比三世纪还长。
赵三仍然不停地要求我参加他为孙雅芝所举行的盛宴,同时向我报告“好”消息:“叮噹要为我们写一本书。”
“她真的那么说?”我问,“什么时候?”
“昨天。”
我还没有跟叮噹联络上。
“快快拒绝。”我忠告道。
“不,我觉得这本书可以增长我们两人的感情,同时也可以让反对我们的人了解我们的情况,你说不是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