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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27 页

 

  林自亮对我说:“你出去看看。”

  “可是苏倩丽?”

  经理点点头。

  我推门出去,苏苏穿红色,站在堂中,像是替我们做广告。

  看到我,她一怔,堆上笑,“你还没有走?”

  “你在移民局办公?这么关心我的行踪。”

  “我知道你的感觉。”当然,苏苏也已听说。

  “你永远不会知道。”

  “我确实知道,前年夏天,我在你的鞋里,同一情况。”

  我看住她。

  “我警告过你,你赢不了。对,施家的孩子像不像噩梦,同她们相处过之后,我已把养儿育女的念头全抛在脑后。”

  我不予置评,面孔呆木。

  “对,你看我买了多少东西,有无八折?”

  我看一看,光是一公尺直径的水晶灯就有三盏,此外瓶瓶罐罐无数。

  “当然可以,”我问,“买这么多,上仓?”

  “我要结婚了。”

  啊。

  “怎么,不相信。”

  “恭喜恭喜。”

  她掏出支票簿子,摊开来,满以为她问银码,谁知她却说:“我对婚姻的看法是两样的。”

  我等待她的下文。

  “不过是另一种生活方式,何必恭喜。”

  “新的开始总是好的。”

  她想一想,“也是,或许更差,但不知道,无知就无痛。”

  “我们是否认识该位幸运的先生?”

  “不,”她嘴角又恢复那种调皮狡黠,“幸亏不,他是一个陌生人、神秘客,他认识的我,是真正的我,不是你们嘴里的苏倩丽。”

  也许我们口中的苏倩丽只有更可爱,但她决不肯冒这个险。

  她大笔一挥,签发支票。

  “我们替你送去。”

  她放下地址,“二十四小时有人收货。”

  “苏苏,很高兴认识你。”

  “我也是,”她说,“可惜时间不巧,你心中另外有人,否则可能有进一步发展。”

  苏倩丽总不忘调戏我。

  “振作一点,施氏夫妇是高手,能够做到你这样,已经不容易。”

  我们迅速拥抱一下分开。

  苏苏离去。

  林自亮出来看见说:“一定要这么亲热吗?可见生意是越来越难做,牺牲色相。”见到单子,又说,“将功赎罪。”

  我认为苏苏丑化了国香,她并不是什么厉害的角色,她只不过高估了自己,亦高估了我,缺乏生活经验的人大多如此,以致无以为继。

  说穿了,原来这么简单。

  林自亮说:“屈臣氏来了一批八二年的李士令,去订两箱给海伦,有桃子香味,又不甜,十分精彩。”

  我取过外套出门去。

  我也需要酒。家里各式酒精不断,林自亮常有那些上门来边诉苦边喝的朋友,而我,三天就包销一瓶威士忌。

  摸摸冰凉的酒瓶,是谁伴我月夕共花朝,是谁使我做欢乐英雄,还不是老好威士忌。

  “喂。”

  谁。

  “喂。”

  一低头,看到老冤家施二小姐,倒是吓一跳。

  “你好吗。”她又恢复彬彬有礼。

  她明显地长高了,缺着门牙,一点儿敌意也无,客客气气与我打招呼。

  “托赖,还过得去。”

  奇怪,我声音里也透着亲切感,而且非常自然,绝无牵强。

  天地良心,撇开利害关系不说,施峻是我所见过最精灵最美貌的孩子,任何人看见她,都会想与她亲近亲近,说几句话,我自然也不例外。

  “你来沽黄汤?”

  她没听懂。也难怪,我那文人气质毕霞。文绉绉之辞儿不是她可以领悟。

  “姐姐呢?”

  施峻嘴巴努一努。

  “就你们两个?”

  “同公公一起来。”

  “父亲出门去了?”

  施峻摆出很宽慰的表情来,“在希腊同母亲在一起。”可见如今的孩子多有机心。

  施峰走过来,我目定口呆地看着她,小白棉衫、卡叽裤、老球鞋,猛地一瞧,活脱脱就是盛国香,小一号。我神魂颠倒,不能自己。

  她把双手插在口袋中,朝我点点头。

  师父也看到我了。

  “一起吃午餐吧。”师父说。

  大家都装得什么事都没发生过,都是高手,真的,不愉快的事不要去记得它,让它消失。

  “要不要吃意大利菜?”我说,“我瘦许多,可以大嚼菠菜面。”

  大家都赞成。

  施峰走在我身边,我用目光量一量她,这一季她起码长高六公分,到我耳畔。

  真令人惆怅,已从儿童变为少女。

  我伸出手臂,让她看那个啮痕。

  嘿,你知道什么,她忽然之间涨红了面孔,连薄薄半透明贝壳似的耳朵也烧起来,转过头不出声。

  整件事,唯一留下的记认,只是这一圈齿印。

  我们在馆子坐下来。

  老板亲自招呼我们,用意文说:“多么美丽的一家人。”

  我欲否认,又懒开口。

  施峰闲闲问:“你的小说呢,动笔没有?”

  我答:“到外国去才动笔,在此间出书,动辄给最胡调的周刊上的书评专栏说你的作品不够严肃,我才不干。”

  施峰朝我笑一笑,充满妩媚,她对我仇恨已融化无踪。

  这么说来,如果我再怀恨在心,未免显得比她们还要幼稚。连恨都不能恨,夫复何言。

  师父问我:“你要回去?”

  我点点头。

  “帮你写推荐书?”

  “真真需要多多美言。”

  “其实留下来岂不是更好,我们都喜欢你。”

  我忍不住笑。

  他们也笑。

  施峻忽然问:“那人后来怎么了?”

  “谁,谁怎么了。”

  “那与他表兄乘船到处游览的人,叫什么名字,汤,唐?那跑进女人做皇帝的国家那人。”

  “啊,唐敖。”

  “后来他怎么了,”施峻心痒痒地问,“你一直没告诉我。”看样子她憋了很久。

  可怜的孩子,她以为这故事只我一个人知道,其实是最最普遍的民间小说,不必求我。

  “他玩不过女儿国国民,落荒而逃,回老家去了。”

  师父瞪我一眼。

  “他又到什么地方去?”

  “到君子国。”

  施峻大大纳罕,“那是啥地方?”

  “在那个国度——”

  我滔滔不绝地说下去,灵魂渐渐出窍,升至墙角,冷眼悲哀地看着自身坐在椅上佯装无事,神情愉快地说故事。

  终于,魂魄忍不住哭了,为八六年的夏季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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