守丹再坐一会儿告辞。
也没有把那副情景告诉母亲,只是无论如何,不肯到亲戚家住。
梁太太活下来了,并且在朋友介绍之下,找到工作。
就是在那一天,守丹收到心扉的信。
字迹有点稚气,不像是成年人,但守丹一样高兴,细细读了起来。
“守丹,谢谢你来信,事隔经月,相信伯母的病已经痊愈,有时候,大人心烦意乱,又觉得小孩不能了解他们复杂的处境,宁取沉默,你一定会体谅她,做好功课,听她的话,有空来信,心扉。”
守丹心里舒服多了。
她把心扉的信收在一只长方形扁平糖果盒子里。
梁太太的脾气一日比一日坏。
她工作极忙,每日天黑才能回到家里,守丹听到锁匙响,放下功课一心一意迎出去,不料母亲一见到她的笑脸,便粗暴地吆喝:“别把我当作今日的最佳节目!回你自己的房间去。”
守丹即时败兴而返,整夜坐房内,希望母亲再来唤她,但是没有,母亲服过药即上床睡觉,每晚如此。
守丹且永远不知母亲几时回来,家里只有一个卫生间,母亲最恨有人占用,碰到守丹在里头,一定用烦厌的声音令她立刻出来。
守丹这样告诉心扉:“我希望可以拥有私人卫生间,泡在浴缸中,一个小时也不挨骂。”
连带把其他心事,憧憬、牢骚,一并寄到中央邮箱一○○号去。
心扉的回信:“守丹,据悉,伯母所患症候,很多时,五年之后会得复发,身罹恶疾,她身受压力至大,你要多多体贴她。将来,拥有私人浴室之时,希望你品味良好,希望你不要用粉红色心形浴缸,心扉。”
守丹笑得眼泪都差些落下来,想到母亲健康欠佳,又为之恻然。
守丹已习惯在夹缝中过活,她不能没有母亲,年轻的寡妇也需要女儿,她把日常生活中一切不如意推到守丹身上:乏人追求,是因为身边拖着个这样大的女儿,辛劳工作,自然也是为着幼女,神经紧张,脾气恶劣,也是守丹给她压力之故。
一旦守丹离开她,失去种种借口,真不知如何过活。
况且守丹是那么笨,做母亲的根本离不了这个女儿。
守丹记得父亲生前的旧知上来探访,一定是很熟的朋友,谈话内容很实际。
那位姓沈的阿姨说:“不如把守丹送出去寄宿吧。”
梁太太冷笑一声,“哪来的钱,梁百思生前老说:功课好送到卫斯理或史蔑夫去,无心向学也不打紧,在家陪妈妈逛街喝茶,谁知剩下那一点点钱,还年年贬值,看样子能熬上本市大学已上上大吉。”
那位阿姨并不灰心,过一刻又说:“海外没有亲友吗?送出去走读也好。”
“我没有心思替她搞手续,找监护人。”
“你情愿母女俩对牢互相虐待?”那阿姨诧异。
守丹听到母亲忽然歇斯底里地笑起来,“你也真会形容,真的,她怕我,我何尝不怕她,你看守丹,长得同梁百思一模一样,看见她,便使我想起百思,以及他去世后带给我的苦难,我也撑得差不多油尽灯枯,又兼一身病,有时守丹的影子都使我战栗,没有她,至少我可以自由自在地烂,自由自在地死。”
母亲的眼泪“籁籁”落下来。
那位阿姨不停地劝。
最后说:“我们打算明后年移民,你要是不介意的话,把守丹送过来我们处,当放假走走也是好的,两母女这样打困笼不是办法。”
但是梁太太没答应,一句远水救不了近火便推了她。
守丹一直留在母亲身边。
“心扉,我真的怕妈妈,都是因为我吧,她吃了那么多的苦,一年一年过去,算一算,她今年已经三十九岁越来越不容易找到对象,下班后总钻进房内,不是听音乐就是打电话,她没跟我讲话已经很久很久,舅舅,以及姑妈也早已不与我们来往,每星期只有一个清洁女工来三次,顺带替我们做些简单的菜式,每到下午三点,我便渴望门铃响,开门给女工,与女工闲聊几句,我觉得非常孤独,盼望你的来信,守丹。”
清洁女工十分同情守丹,时常借故与她攀谈。
——“考试没有?”
“已经考过了?”
“成绩好吗?”
“还不知道?”
“你猜想拿第几名?”
“十名内吧。”
守丹十分慷慨,其实她的功课才没有那么理想,分数平常,母亲唯一的好处也许是从不逼守丹名列前茅,她对女儿没有期望,只是履行职责。
女工熨罢衣裳,问:“这外套是你妈妈的还是你的?”
“是我的新衣。”
已经长得同母亲差不多身材了。
她母亲的衣服却越穿越差,款式一件比一件新,料子一件比一件坏,多数选黑色,因一黑遮百丑,缝工裁剪粗劣一律看不出来。
回家开信箱,梁太太一边把信扔给守丹,一边说,“谁的信,你还搞笔友游戏?”
守丹害怕得把整个身子一缩,“是,是笔友。”
“大家住在同一城市,写什么信,约好见面还不一样。”
守丹不出声。
“有好消息。”梁太太的声音比较温和,“今年例行检查报告出来,癌细胞并无扩散现象,看样子你老妈还可以多活几年。”
守丹很高兴,过去握住母亲的手,然而被轻轻推开,母亲不愿与她亲近,“去做功课。”
梁太太打扮一番出去了。
家里又只剩守丹一人,独自看电视消磨时间,电话响了,“找莲娜招小姐。”
守丹答:“她出去了。”
“可以为我留一个口讯吗?”对方很客气。
“请讲。”
“请电罗伦斯洛。”
“是,还有别的事吗?”
对方迟疑一下,“请问,你是哪一位?”
守丹机灵,知道母亲脾气,没有回答,“嗒”一声挂线。
临睡前才把心扉的信拆开来细读。
“守丹,世上最寂寞的地方,是一个人的心,你要是知道每个人都有寂寞的时候,你就不介意接受寂寥为生活的一部分,并且好好忍耐,我相信你很快会学会独处的艺术,祝好,你的朋友,心扉。”
心扉的字体有进步,像守丹的字一样,渐趋娟秀。
守丹把信谨慎地收到糖果盒子里去。
心扉永远知道该在什么时候说些什么话,轻描淡写几句,便使人说不出的舒服,好听的话犹如金苹果套在银网络里,又如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摸伤口,守丹躺在床上,庆幸她有心扉的信。
母亲在深夜返来,“啪”一声开亮了灯,守丹揉着眼睛醒来。
“有没有人打电话给我?”
“有,一个叫罗伦斯洛的人。”守丹惺松地答。
母亲气急败坏,“你有无说你是谁?”
守丹摇头,“没有。”
母亲松口气,露出一丝微笑,抬头,却看到女儿亮晶晶大眼睛盯着她,像是要看到她灵魂里去,似要看透她的意图,不由得一惊,连忙解释:“我不是不想他知道你是谁,日后熟点再同你介绍……”说到一半,就发觉根本毫无解释必要,守丹一向驯服,从不过问她的事。
她站起来,“啪”一声关了灯。
养育这个女儿还不够辛苦?不必低声下气。
守丹看着钟,深夜一点半,她要等到四点多才能再睡去。
第二天,她写信给心扉。
“我肯定我是母亲的负累,假使没有我,她选择多多,可以再嫁,可以不嫁,可以结交男朋友,更可以在家开派对,都是因为我的缘故,她失去选择的自由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