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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8 页

 

  “谢谢,别老挂嘴上,被人听到了不大好。”

  老陈有点意外,“育台,语气诙谐,你有进展。”

  “是吗?”

  “纪元可好?”

  “在痊愈中。”

  “该回来了。”

  李育台只是笑。

  “我们都想念你,特别是一位姓伍的小姐。”

  “别说笑,人家名誉要紧。”

  “你们好好休息吧。”

  “喂,别老骚扰我。”

  老好人陈旭明挂了线。

  听到他声音育台还顶高兴。

  他宽衣淋了一个浴,扭开电视机,去查看冰箱里有什么食物,正是,大人不吃,孩子也要吃。

  这时候门铃响了。

  咦,这是谁?

  李育台去开门。

  真意外,门外站着一位美貌妙龄女郎,艳妆、穿晚服,风情万种地笑,她是华人。

  育台连忙说:“找错门了。”

  她眨眨眼,“慢着,是李先生吗?”

  “我是,”更加讶异,“你是哪一位?”

  “陈先生叫我来。”

  老陈?

  “那么请进来。”

  女郎款摆身子,“陈先生叫我来陪你,我叫德琵。”

  育台明白了,非常好笑,“不用了,德琵,我付你车资。”

  “陈先生已经付过了。”

  这么周到!

  “真的不用,请走。”

  那女郎无奈,“至少让我坐下喝杯水。”

  “我女儿才七岁,就在房里。”

  “我会降低声线。”

  李育台非常抗拒,巴不得即时臭骂陈旭明一顿。

  “陈先生拨电话到爱克米伴游公司,指明要一位会聊天的小姐。”

  李育台吁出一口气。

  “你会说普通话吗?”她问客。

  李育台答:“一点点。”

  她的国语带着上海口音,“他们见我是学生,便以为我会聊天,叫我来。”

  李育台说:“哪里的学生?”

  她打开小手袋,取出一张学生证,给李育台看。

  李育台一看,吃惊,她是纽约大学戏剧系学生。

  生活逼人。

  她耸耸肩,“不做学生,就得走,做了学生,没生活费。”

  半晌李育台问:“请问芳名?”

  “德琵。”

  “不不,想请问你的中文名字。”

  女郎低下头,半晌才答:“形影。”

  李育台更加意外,“那是一个美丽的名字。”

  “是,”女郎轻轻说,“有人这样说过。”

  “离开上海有多久了?”

  “三年。

  李育台斟杯茶给她,“可想家?”

  “每夜的梦。”

  “为什么不回去?”

  “总不甘心入宝山而空手回。”

  李育台低声嚷;“这并非一座宝山!”

  “现在我也知道了。”

  “回去吧。”

  “连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,还回得去吗?”

  李育台非常唏嘘。

  “对不起,我应该讲些开心的题目。”

  “不要紧。”

  “太太没一起来?”

  李育台忽然说:“她一年前已病逝。”

  女郎露出惋惜的神情来,“对不起。”

  李育台沉默。

  “那痛楚一定很可怕。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要不要讲出来?”

  “要不要听?”

  “呵,”女郎笑,“我是收费的。”

  李育台欣赏她的幽默感。

  他第一次向人透露心声:“开头知道她患癌症,是不置信:这种事怎么会在我家发生?第二天睡醒了一定没事。”

  女郎颔首。

  “然后,是震惊,全身麻痹发抖,汗流浃背,不能工作睡眠,食不下咽。”

  李育台黯然。

  女郎哀痛地做注解:“真是人间惨事。”

  “然后,我就哭了。”

  说出来之后,也并没有更舒服一点。

  “现在呢?”

  “希望时间快点过,女儿快长大。”

  “你们是相爱的呵。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相爱夫妻不到冬。”

  过半晌李育台问:“你呢,你希望什么?”

  “我?”女郎讪笑,“我实事求是,不再劳驾希望。”

  “那很好。”育台点点头。

  “她长得可美?”

  “谁?”

  “你的亡妻。”

  “当然,最有气质最雅致的一个女子。”

  女郎看看腕表,“我离去的时间到了。”

  “不送。”

  女郎走到门前,李育台塞一卷钞票给她。

  “谢谢!”

  李育台忽然说:“同是天涯沦落人。”

  女郎凄凉地笑。

  李育台再次忠告:“回家去。”

  “我的确是回家。”

  她走了。

  关上门,看见纪元站在寝室旁,她问:“谁?”

  “陈叔叔的朋友。”这是真的。

  也许说出来真有用,李育台那晚躺在长沙发上发一会子呆,终于睡着了。

  他已有两年多没睡好过,一觉醒来,天尚未亮,才四点多,可是已经十分满足。

  心仍然痛,感觉一样坏,但至少己睡了一觉,这也是一种进步。

  他们说时间可以治疗一切伤口,但是这个伤势等于全身百分之九十皮肤炙伤,必死无疑。

  李育台闭上双目,滚烫的眼泪流下来。

  还在哭。

  哭得出的那天又比哭不出那天舒服,他希望可以哭久点,悲哀的毒素随眼泪排出,但是又怕影响纪元。

  他听见冰箱开合之声。

  “纪元,是你吗?”

  “爸爸你早。”

  “一直到四岁你才会说这句话。”

  “我不是个聪明的孩子,吴瑶瑶才是。”

  “不,她是庸脂俗粉。”

  “我肯定她是。”

  父女二人苦中作乐,笑了片刻。

  李育台长叹一声。

  父女二人到中央公园散步。

  因天蒙亮,在半明半灭的天色下,尚能见到流莺踪迹。

  小纪元颇懂事,问父亲:“这些是夜之女?”

  李育台点点头。

  他忽然想起昨晚上来找他,那个叫作形影的女子。

  一个正当人家出身的女子,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?他打了一个冷战,紧紧握住女儿的手,她们在幼时,也曾经受到父母呵护的吧,父母对她们,也曾经有过期望的吧,他为之黯然。

  早餐后他与纪元在自然历史博物馆前排队等开门。

  陆续有游客排在他们后面,九时正门打开了,一涌而入,李育台是识途老马,立刻带纪元走到暴君恐龙的骨骼架前。

  雅正时常取笑他:“去自然历史博物馆看老朋友?”

  育台对恐龙并无研究,但这一具骨骼不同,他第一次认为自己失恋,曾跑到它跟前来叹息。

  现在,他要把这老朋友介绍给女儿。

  纪元敬佩地问:“二亿五千万岁?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哗,还有比这更古老的生物吗?”

  “有,三亿年前的寒武纪,生物统是虫。”

  “噫,我最怕虫。”

  父女逛完博物馆后在街边档买热狗吃。

  育台替女儿拍照留念。

  下午,育台在公寓开洗衣机洗涤衣物,纪元看电视。

  他像一个母亲那样问:“想家吗,想同学吗?”

  纪元不加思索地答:“不想。”

  但是适龄儿童不上学在所有先进城市都是违法的。

  纪元说下去:“现在不知多好,吃吃玩玩睡睡。”

  衣服烘干后逐件归类折好,厚厚一叠如小山一样高,李育台慨叹做人真麻烦,世上没有另外一种动物需要担心那么多事,而且生活得那么不愉快。

  他把衣服分类放好。

  门铃响了。

  因是纽约,李育台十分警惕,“我来。”

  拉开一条缝问:“谁?”

  “是我。”

  “你是谁?”育台定睛细看,只见门外站一短发年轻女子,手中挽着一只藤篮。

  “我找李先生。”

  “我就是,你是哪一位?”

  她嫣然一笑,“李先生不记得我了?”

  李育台猛然发觉她就是昨夜那个艳女,白天落了妆除下假发,变了另外一个人。

  可是育台并不想跟这一类女子来往,同情管同情,接近又是另外一回事,于是他咳嗽一声,“我们刚要出去。”

  “啊没问题,我包了些上海云吞,顺路拿点上来,我这就走。”

  她把篮子递过来,转头离去,因知道被嫌弃,脚步甚急,左脚未去尽,右脚已跟上,撞在一起,踉跄了一下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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