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仲苓看在眼内,“生活中少了她,一定很凄苦。”
育台低下头,“不足为外人道,非笔墨可以形容。”
“我们可以觉察到你的失落。”
“这一年来我都未能投入工作及生活,所以带着纪元出来散散心。”
“有没有好一点?”
“有机会见到不同的朋友,与他们谈谈,得益匪浅。”他并无正面回答。
“明天我们到波士顿,将会停留一段日子,主文要写功课。”
“能够把地址给我吗?”
黄仲苓给他小小一张卡片。
育台珍藏起来。
“你要是不介意,纪元可以来我家住。”
育台笑,“我同女儿形影不离,你们可以爱屋及乌吗?”
黄仲苓也笑,“我们有两间客房。”
可是育台并无意去打扰他人。
早上起来碰见了,总得问一声好,人前人后,不住道谢,脸上要挂住一个合理客套的微笑……这是干什么呢,这比上班还累。
老陈说过,在外国居住,最累之处是入乡随俗,逢人要笑要问声好,开头蛮好玩,一年后累得贼死,连忙搬到华人聚居地,名正言顺黑口黑面做人。
各地风俗不同,无事自笑,在华人来说,算是苦差。
纪元问:“我们会到黄主文家去吗?”
“有机会可以去他家喝下午茶。”
“他邀请我去住。”
“将来再说吧。”
纪元恍然若失。
李育台老是觉得不甘心,“你们到底谈些什么?”
“昨天我们谈到母亲的名气。”
“谁的母亲?”
“先是谈到主文的妈妈。”
“黄仲苓是个名人吗?”李育台一无所知。
纪元忽然笑了。
“有什么好笑?”
“是主文说的:‘有人不看书就是不看书,你同他讲《红楼梦》他也不知道,可是但凡喜欢看书的,大抵都听过黄仲苓这个作家的名字。”
李育台气结,“当然我知道《红楼梦》。”
纪元仍在笑。
李育台感慨,已经有自己的朋友了,并且奉朋友之言为金科玉律,前来嘲笑老父。
女儿迟早要长大成人飞出去。
这也是他的盼望,女儿有事业有家庭,忙得不可开交,一星期才与他通一次电话,节日才前来相会……
他才不要纪元牺牲所有来与他长相厮守。
“黄主文还说什么?”
“他说:我俩的母亲都是社会知名的艺术家。”
“那很好。”
“所以我们有共同话题。”
“你觉得两个母亲有无相似处?”
纪元想了一想,“两个人都很静。”
“还有呢?”
“两个人都颇为富有。”
纪元的观察力不错,世上赚得到钱的艺术家是极罕有的。
“可是,”她说,“我觉得我的妈妈长得比较美。”
半晌李育台才说:“睡吧。”
那一夜,纽约街上照例警车鸣鸣,育台忽然想带着女儿到宁静的小镇去居住一段日子。
第二天醒了,纪元穿上新大衣与父亲拎着行李出门。
电话铃响。
育台说:“别去听。”
“也许是黄主文。”
“有聚必有散,送君千里,终需一别,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。”
纪元沉默,掩上大门。
第四章
他们到佛罗里达去住了三天酒店。
纪元落落寡欢,胃口欠佳,也不大睡得着,成日在沙滩上皱着眉头,太商业化的旅游区不适合她,这孩子可是自小便有性格的人。
再说,她可能有点累了。
“我们在一个地方住上一阵如何?”
“也好,我想做插班生。”
“那么,到温哥华吧。”她名正言顺地拿着加拿大护照。
“那处的老师如何?”
“有的好有的不好。”
“答了等于没答。”
“我说的是实话。”
就那样决定了。
温埠来接飞机的妹妹与妹夫说:“哗,父女骨瘦如柴。”
这是实况。
李育台带纪元到几间学校去兜了一个圈。
他同女儿说:“取易不取难。”
“哪一家易,哪一家难?”
“看看运气缘分。”
父女俩都吊儿郎当。
育台的妹妹妹夫可急了,妹妹育源把哥拉到一角,“孩子总得上学。”
“你又没有孩子,你怎么知道?”育台含笑。
“育台,与众不同是行不通的,社会有一定的准则需要遵守。”
“是吗,社会又有什么好处给我?我伤心若绝,社会帮到我吗?”
妹妹瞪着他,“这叫作愤世嫉俗。”
育源说得很正确,这不错是育台此刻心态写照。
“索性安顿下来,把纪元放在这里上学,我立刻托人替她到最好的私校去找空位。”
育台还是笑,“纪元在此,你问她可愿意。”
“她是个小孩,当然由你替她做主。”
“不,”育台摇头,“小孩也是人,应有人权,该尊重她的意愿。”
“大人也是为她好。”
“不,通常大人只是为大人好,我只想纪元快乐,记住,是她的快乐,不是我的快乐。”
育源没好气,“你任由纪元胡作妄为?”
“我不担心,我们李家并无不羁的遗传因子。”
育源吁出一口气,“你把纪元交给我照顾,你自己继续流浪吧。”
育台微笑,“我死后一定交予你。”
“育台,怎么讲起这种话来。”育源啼笑皆非。
育台转变话题:“说说你吧,几时生孩子?”
“我与夏长志早已决定不要孩子。”
育台想一想,“也是好的。”
“你与雅正一直支持我。”
“不是支持,是尊重人家的意愿——生一个来玩玩,孩子有什么好玩?那是一个独立的生命,凡是生命都有生老病死,苦多乐少,你若真爱他,负起所有责任,他还有少少抵偿,否则不如像贤伉俪那样,轻松自在。”
育源脸上忽然泛起一个傻气的笑容,“可是他们有胖胖的脚与胖胖的手,会得飞扑过来叫妈妈,咕咕地笑,我老觉得他们清脆的笑声会直达天庭。”
“是,”育台承认,“所有的婴儿都是折堕的天使。”
然后在复杂的成长过程中,他们迷失了方向,真正堕入红尘,万劫不复。
育源叹口气,“你看我的脚,拇指曲折,前前后后都是老茧,真不能想象曾经一度,它们也白雪雪,肥滋滋。”
育台冷笑,“你的脚,看到我的心,你才知道,尊脚的情况还真不赖呢。”
夏长志困惑,“令兄妹到底在说些什么?”
纪元自一座庞大精致的洋娃娃屋中抬起头来,“脚与心。”
夏长志摇摇头,“我仍然不明白,纪元,我们到地库游泳,我们新装了一只波浪泳池,一开动电源,水浪推动,泳者可一直在原位习泳,练习最好。”
纪元随着姑丈下楼去。
育源问哥哥:“你会再婚的吧?”
“我想不会了。”
“那也不必蓄须明志,把胡髭刮一刮。”
“育源,三十老几的我从来没有做过自己,我想享受一下。”
“好,做回真我,有何乐趣?”
“言之过早,尚未知道,我正在摸索,原来,我并不认识我自己,少年时,我照父母的标准生活,青年时,照学校那一套做得完美无瑕,然后社会需要什么,我努力应付,我的真面目究竟如何?有待发掘。”
育源沉默,“很多人羡慕你那种没有自我的生活。”
“因为他们不知我付出多大代价。”
育源笑,“这叫我想起本地歧视新移民的白人。”
育台接下去:“对,因为他们不知我们付出了多少。”
兄妹到底是兄妹,投契非常。
“育台,你应常来探访我们。”
“不退休,哪里来的空。”育台苦笑。
这是真的,年轻得志,名成利就的他并无踌躇满志,相反地时时愁眉百结,心事重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