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怜的女子。
「开始做这种噩梦,会吓得魂不附体,醒后还战栗不已,整日不安,现在已经习
惯,只觉有点讨厌,人类真是坚强,再大挫折也会忍耐下来,习以为常,继续生活。」
「有没有想过去旅行?」
「到任何地方都得有知己陪伴才好,否则有甚么好玩,寂寞的湖光山色,无聊的名胜古迹,……没有意思,我有一个女同学,一直说旅游最开心,那次是与当年男友坐在罗马西班牙石级吃熟狗,若果少了这个人,情况不一样。」
伍医生微笑。
之珊大口啖寿司,「唔,鲑鱼子真鲜美,吃药过多,唇舌像铁皮,失去知觉,到今日今时才恢复味觉。」
她开心,他也高兴。
他是心理医生,当然明白其中道理。
“一出院我就去理发店做全套,你看我,人都不似人了,像不像丢在垃圾堆的破洋娃娃?」
「你康复得很快。」
「昨日照镜子,发现秃斑,头发一把把那样落下。」
「重病之後,会有这种现象,毋需过虑,一定可以长回来。」
「老了几十年。」
「太夸张了。」
之珊忽然哼:「爱一遍叫人老了几十年,这样的爱拖一天是错一天。」
「你的声音十分动听。」
之珊苦笑,「终於要出院面对这个世界。」
之珊把食物吃得乾乾净净,用食指沾起米粒放进嘴里,又把绒线手套戴在手上。
「另一只呢?」
「这里。」
伍医生自口袋取出另一只手套。
之珊笑嘻嘻戴上。
之珊问:「天气已经这样冷了?」
伍尚勤医生点点头。
他收拾了篮子说:「我明天再来。」
他一走,周元忠匆匆进来。
他一眼看见之珊双手戴着骆驼色手套,便问:「你冷?」
之珊抬起头来不说话。
周元忠打开公事包,取出一张十乘八大照片,「之珊,可认得这个人?」
照片有点模糊,像是远距离拍摄放大,是一个穿宽身衣服的年轻孕妇。
孕妇相貌都差不多:圆圆面孔与鼻子,动作迟钝。
这一个算是好看,她并没有穿那种帐篷式缀蝴蝶结宽裙,身上是深灰色大衬衫与紧身裤,正自超级市场出来,推着食物车子。
她身边有一个外籍金发男子,看样子是她丈夫。
之珊说:「我不认得这个人。」
「看仔细一点。」
之珊又端详半晌,「我应该看出甚么?」
周元忠说:「她是王晶晶!」
之珊耸然动容,又再三研究照片。
「不,我与晶晶熟稔,这不是她,腹大便便,时间上不对,还有,晶晶是单凤眼,照片中人是大圆眼。」
周元忠说:「我有理由相信这正是她。」
「照片背景是外国超级市场,是哪个城市?」
「美国水牛城。」
「你怎么会找到那种偏僻的地方去?」
「有人说,在纽约皂后区见过她,她找工作做,身份证明文件用的是刘雅雯,但后来,一家饭店的老板说,那不是她的真名字,她自称是王晶晶。」
之珊发呆。
「我的朋友追查下去,发觉她已北迁水牛城,追踪拍摄到这张照片。」
他锲而不舍,全世界寻找这个人。
之珩走进来。
“元忠说要派人到水牛城追查。」
之珊不出声。
之珩说下去:「我说不必。」
周元忠急说:「好不容易有了线索。」
「那该花多少时间精力,我建议把资料转交警方。」
「警方积案如山。」
「杨子没有那样多人力物力可以列北美洲海底捞针。』
周元忠看着之珊,「你怎么说?」
之珊轻轻说:「那并不是王晶晶。」
周元忠点头,「我明白了。」
之珩说:「公司里事还忙不过来呢。」
周元忠站起来,「我先回去。」
之珩待他走了,看着妹妹说:「你不会怪我吧。」
之珊说:「假设这是晶晶,偷渡辗转到北美,整了形,使人不认得她,又怀着孪生儿,故此腹部特别隆起,我们也难以寻觅,她不停搬迁,世界那么大,只有千年做贼的人,没有千年捉贼的人。」
「之珊,你明白就好。」
之珩并不想恢复后父名誉,她好不容易接掌杨子行,生意蒸蒸日上,不想节外生枝。
而之珊,心神都已疲倦,只想休息。
「康复後有甚么打算?」
「之珩,我一直不喜法律系,是外公下令子子孙孙都得念这一科,我一直想读纯美术。」
「我支持你。」
「我想走得远远,去实践理想,我还想恋爱,去认识那个会保护又爱护我的人,学会吹色上风,到法国南部习画……」
之珩微笑,「你去好了,我汇款给你。」
之珊也笑,「总比用在那些见习生身上好。」
「可是,元忠呢?」
「他在杨子做就很好。」
「呵。」之珩声音中有点惋惜。
「有时不由你不信,缘份总有完结的时候,某一刻起,所有感觉消失,像个普通人。」
之珩感喟:「是,像我同邓景新。」
之珊不出声。
之珩问:「你冷?为甚么戴着绒线手套。」
「是,手脚都冷。」
「谁给你手套,是看护吗?」
「是。」
之珊出院,之珩给她穿一件剪毛貂皮大衣,看上去像丝绒,十分贴身和暖。
亲友都来接她,父亲拥抱她。
伍医生站远远微笑,之珊朝他摆摆手。
周元忠扶着之珊左臂,之珊轻轻挣脱。
之珊老觉得提不起力气来走第一步。
终於她缓缓攀上车子。
门外一个记者也没有,同几个月前,真是不能比。
第九章
之珊松弛之余,也有点惆怅。
她到之珩家休息。
之珩本来连佣人已经一家五口,现在添了她与母亲,更加挤逼。
之珩说:「不怕,我很少在家。」
之珊说:「我回自己家去。」
之珩说:「那是血案现场,我已代你赔了订洋退租。」
她们的母亲说:「之珊,你与我一起走。」
之珊头晕,倒在外甥小小床上,索性睡觉。
不醒来有不醒来的好处,世上多一个少一个人有甚么分别,亲友伤痛之余,一定会节哀顺变,渐渐习惯,她可以逃避多少责任。
王晶晶也那样想吗。
所有无故失踪的人都那样想吗。
撇下一切,躲到外国,重头开始,故土事与人,再也与她无关。
之珊坠入梦乡。
耳畔有小外甥追逐嬉笑声,她竟没有再做噩梦。
孩子们天使般笑声可以驱魔。
直至母亲轻轻叫她:「之珊,元忠找你。」
之珊睁开眼睛。
「他在客厅等了你有大半个钟头了。」
「有重要的事?」
「我也不知道,我同他说,你会跟我到北美居住一段时间,他反应有点奇怪,别转面孔,像一个孩子做错事般。」
之珊起床洗脸。
「他如果有意思,可以一起过来进修。」
「他在公司有得发挥。」
「人人都留恋杨子,你说奇不奇怪。」
之珊更衣,「爸做了一件成功的事:杨子上下没有隔膜。」
她推门出去,看见周元忠与孩子们下棋。
“元忠。」她唤他。
「醒来了,请过来这边。」
他取出一架小小座台录音机,一看就知道是件精密仪器,他替之珊戴好耳机。
「之珊,小心听。」
之珊点点头。
录音一开头,是电话讯号,随即接通,一把动听的男声说:「我们是协和化粧品代理公司,找刘雅雯小姐。」
对方说:「我是,有甚么事?」
「刘小姐,恭喜你,你中了奖,本公司将送出礼品篮给你,一共三十件礼物。」
「我没有参加抽奖呀。」
“一定有人替你代填参加表格,请问你甚么时候在家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