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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9 页

 

  “珍伊娜思想已经老化,又嗜酒,试过失场,已无人愿意聘请,她需要你这种新血。”

  嘉扬仍然沉默。

  “黑麦可崇尚自由,不喜受合约束缚,看你能否成功说服他追随你,照说,也不是难事。”不论从事何种行业,都先得学会做一只狐狸。

  林日保把名片给她,“随时与我联络。”

  “谢谢。”

  林日保微笑,“总算开口了。”

  他又说:“年轻貌美的女子无论做甚么都占便宜。”

  “我不会利用色相。”

  林日保却说:“色不迷人人自迷。”他走了。

  珍伊娜缓缓踱出来,闲闲说:“支那人与你讲甚么?”

  “喂!”嘉扬抗议。

  “可是说我早已过时,工作不力?”

  嘉扬轻轻答:“你这样一讲,连我都知道了。”

  珍伊娜问:“他们看中了你?”

  嘉扬不置可否。

  “钟毓幸以后已许久没有华裔新面孔登场了。”

  麦可把她们的行李摔出来,“该上路啦。”

  嘉扬背上背囊,忽觉沉重。

  珍伊娜说:“我一早知道你非池中物。”

  嘉扬说:“我忘了拿手表。”

  她回转房间,发觉桌子上有一面小镜子,她仔细一看,见镜上有残余白色粉末。

  呵,不要多事,已经要离开这个地方,甚么都装作没看见最好。

  她取了手表便出门。

  最不舍得的是那两只猎隼,像送客似在空中回旋,嘉扬不住朝它们摆手。

  “走吧。”他们不过是过客,应收拾恋恋不舍之心。

  进了候机楼,嘉扬摊开日志手册,在自制地图上画上一条红线,自安曼连接到加尔各答。

  麦可微笑,“嘉扬真可爱,还似小学生似自画地图。”

  珍伊娜懒洋洋说:“你懂甚么,这叫做童真看世界。”

  麦可感喟,“嘉扬也算得是社会的蓝眼儿了。”

  英国人口中的碧眼儿指父亲心目中最宠爱的孩子,与眼珠实际颜色无关。

  嘉扬听到只是笑。

  麦可问:“这些资料,将来准备写书用吧。”嘉扬点点头。

  “用中文还是英文?”

  “尚未决定。”

  “届时记得签上下款送一本给我。”嘉扬只是笑。

  “书名叫甚么?”

  嘉扬据实说:“还未知道。”

  麦可建议:“用蓝眼儿看世界吧。”

  嘉扬谦答:“我不过是管中窥豹。”

  珍伊娜说:“他们华人的养好,一贯低调,从来不夸奖自己,明明有九十分也说成只有六十分。”

  嘉扬连忙分辩,“我真的只有五十分。”大家都笑了。

  他们登上飞机。

  麦可的手提行李无意碰到嘉扬左臂,她雪雪呼痛。伤口缝了几针,像一条小蜈蚣,爬在雪白的手臂上,看上去有点诡异。

  麦可用宝丽莱相机对牢伤口拍了几张照片给嘉扬,嘉扬夹在日志当书签。

  珍伊娜说:“抱歉我没有将身世告诉你。”

  “那是你的私事。”

  “家母与一名英国人私奔生下我,她娘家一直认为是奇耻大辱,利用亲情诱她回去探亲,还未进家门已经中枪倒地。”

  嘉扬问:“他们为何践踏妇女?”

  大家默然。

  半晌麦可才说:“也许,因为妇女生活上需要照顾,久而久之变成一宗附属品,任人宰割。”

  嘉扬感慨,“是,像一只狗或一只猫一样,日久失宠,仍吃得饱已经很好。”

  她想到了自己母亲,黯然神伤。

  “咦,你怎么会有感触?”

  “实不相瞒,家母自三十六岁起就过寡妇般生涯,丈夫在生,但另结新欢,对她不理不睬。”

  珍抬起头想一想,“到了这种地步,女方亦应负责。”

  嘉扬说:“我也觉得她应该走出去。”

  “她还贪图甚么呢,一个虚假的名分?”

  “不,她只是缺乏勇气,她没有胆量。”

  “所以只得天天接受侮辱……生活质素,如此低落,自尊荡然无存,生不如死。”

  嘉扬落下泪来。

  “咦,嘉扬,那是你父母的事。”

  嘉扬拭泪,“在我们的社会,母女同心。”

  “呵,那压力岂非太大。”

  “是,我们的荣辱也往往牵涉到整个家族。”

  麦可皱上眉头,“多么麻烦。”

  珍扯开话题,“嘉扬,你看过泰姬陵没有?”

  嘉扬老实不客气地说:“我对于当权者将荣誉建立在人民痛苦上的建设一点兴趣也没有。”

  珍笑,“说得好。”

  “但月色下的泰姬陵的确美得不似凡间。”嘉扬埋头读资料。

  这次有人在飞机场接他们。一个高大英俊的美国人胡佛非常亲切,口口声声愿意帮他们做任何联络工作:“大家是同事,我派驻加尔各答已有一年,各处门路都钻得烂熟。”

  可是三人组想看的,并非各类名胜或是酒店中为欧美游客表演的舞蹈及结他音乐。

  珍伊娜冷冷说:“我知道该往何处。”胡佛背珍吐吐舌头。

  他采取个别击破术,悄悄同嘉扬说:“真难为你,同这样一个臭脾气的前辈合作,她出名霸道,自私,又憎恨男人。”

  换了是男人,他就会说这个前辈公私分明,工作态度严谨,还有,不近女色。

  嘉扬忽然问这个金发儿:“你为甚么歧视女性?”

  他先是诧异,随即嬉皮笑脸,“你弄错了,我爱煞女人。”嘉扬嗤之以鼻。

  忽然之间,胡佛作一个恍然大悟状,“我明白了,你是珍伊娜的新相好。”

  嘉扬拉下脸,“你再说我就请你吃耳光。”

  珍过来说:“胡佛先生,你请回吧,有事我们自然会与你联络。”

  已经说得十分客气,那胡佛知难而退,大家耳根清净。

  珍的第一站是一间学校。校长名古晋,是英印混血儿,看到珍亲昵地拥抱,她们应邀参观课室。

  只见七八岁到十二三岁的女孩子穿美丽的沙里习舞,鼓声咚咚,师一边示范一边说:“她看到他了,双手合十,眼珠往左边瞄去,满心欢喜摆动头部,脚下生了莲花,跳跃嗒咚嗒嗒……”

  她们都拥有一双鬼影幢幢的大眼睛。

  天气炎热,嘉扬本来已经出了一身大汗,可是校舍深园大宅,非常阴凉。天井种玉兰树,异香扑鼻,嘉扬满心欢喜。

  她们在石上坐下来。

  古晋轻轻说:“自淫窟中把她们救出来,总得会她们一技之长。”

  嘉扬这才知道震惊,一股寒意自顶流下至踵,原来学生们的身世如此可怜。

  只听得校长说下去:“经费有限,也只得救一个算一个,我们还设有英语班及缝纫班等。”

  这时女工捧出了茶点,还是道地的英式下午茶,大吉岭红茶、青瓜三文治,殖民地时代似尚未过去。

  古晋女士说:“欢迎你们。”

  珍说:“我一直挂念你。”

  正想聊天,又有人过来在她耳边低声报告,她立刻站起来,“请恕我有事。”

  珍耳尖听到,便问:“是你那著名的善终服务吗?古晋,请带我们去拍摄。”

  嘉扬一听,浑身汗毛竖起来,她不是害怕,而是受不了惨况刺激。

  古晋犹豫一会儿。

  “也许,适当的披露会吸引捐款。”

  古晋苦笑,“我们的确需要经费。”

  珍立刻说:“放心,我们会用隐藏摄影机拍摄。”

  古晋说:“那么,随我来。”

  走过天井,经过长廊,来到一间大厅,约放十来张病,嘉扬满以为会听见呻吟、看到维生设备及护理人员,但都没有。

  病人或熟睡,或卧坐,神情都相当安详,她们都是十分年轻的女性,穿白袍,赤足,看到古晋,过来亲吻拥抱。

  他们放轻脚步,轻轻走过。

  古晋女士在一张病前停下,“这是妮洛尔。她已弥留。”

  她坐在沿,轻轻祷告。

  妮洛尔只有十多岁,双眼微睁,秀丽瘦削的面孔安宁,双手交叠胸前。

  忽然,弥留的少女嘴唇蠕动,说了几句话。

  古晋抬起头,“她怕上帝不原谅她。”

  嘉扬忽然插嘴:“不,上帝一定原谅你,你将坐在上帝右边,直到永远。”

  嘉扬背光站,太阳照在她头上,形成一个光圈,那少女微笑,又说了两句话。

  “她问你可是上帝的使者。”

  嘉扬勇敢地回答:“你将往一个更好的地方。”

  少女呼出最后一口气。

  从来没有更轻贱的生命,悄悄来,悄悄去,没有惊动任何人,无声无息。

  古晋站起来,“我们会给她一个适当的葬礼,她在世上没有亲人,我们把她自街上拾回,她患末期爱滋病。”

  这时连铁汉似的珍都吁出一口气。

  三人组轻轻离去。

  麦可挥汗,“嘉扬说得好,谁还有心情去看泰姬陵。”

  “我们还有更可怕的地方要采访。”

  “不!”麦可惨叫。

  嘉扬说:“先找个地方让我喝杯威士忌加冰。”

  “那还不容易,叫胡佛出来结帐。”

  “不,不要他,看见他都讨厌。”嘉扬用手掩住面孔。

  珍终于说:“今天休息吧。”

  回到旅舍,嘉扬终于喝到她的威士忌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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