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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你会甚么,每次被男同学欺侮都只会哭。”

  时空扰乱了这位太太的思维,她回忆到七、八岁时的小嘉扬,不明白时间溜向何处。

  “妈,那是我小学三年级的事。”

  “后来学了咏春,受洋童嘲弄,还他们一拳一腿,他们喊救命,我又得去见班主任。”

  “妈妈。”

  彭太太叹口气,“而你父亲一直在东南亚兜转不返,晃眼你已大学毕业。”

  “妈,让我写一封信,叫他回来可好?”

  彭太太笑,“真是孩子,你叫得动他?他若在这与我们长相厮守,谁负责庞大开销?他已答应回来替嘉维主婚。”

  上次见到他,还是嘉扬行毕业礼那日,送她一辆平治小跑车与一条钻石网球手链,怕嘉维不高兴,又添多一架四驱兰芝路华,此刻门外停四部车子。

  除了人不到,也甚么都做到了。

  嘉扬说:“开头好象还有人追求你。”

  彭太太却很清醒,“你指前几年还有人想打我主意。”

  她咕咕笑。

  嘉扬与母亲紧紧拥抱。

  彭太太忽然用英语吟道:“一个儿子是你的儿子直至他娶妻,一个女儿是你的女儿直至一生。”

  “嘉维说婚后同你一起住。”

  “相见好,同住难,我叫他们出去组织小家庭。”

  原来是以退为进。

  接几天,他们在外头找房子。

  陶芳相当挑剔,大的嫌旧、新的怨小,又讲究地段,说到底,不外是要求最贵最好的新房。

  彭太太说:“那你得同你爸商量。”

  嘉扬一一看在眼中不出声,规矩人家,又有能力,照顾媳妇是应该的,但是,将来彭嘉扬可不会问人家要一针一线。

  彭先生一向慷慨,在电话另一头一口答应,并且叫相熟的房屋经纪同儿子联络。

  陶芳心愿得偿,快活得像春天小鸟,又赶嘉维去看家具。

  彭太太转头看女儿笑,“人家的女儿似雕通象牙,我的女儿却像番薯。”

  嘉扬只是傻笑。

  “嘉扬,留下来陪妈妈。”

  “妈妈,我去几个月即回来写书,天天在家执笔,不离你半步。”

  “又开期票。”

  那天下午,珍伊娜的电话到了。

  “嘉扬,出来,我介绍另外一位拍档给你认识。”

  “是摄影师吗?”

  “正是,我们在东区拉斐尔酒店等你。”

  那地方乌烟瘴气,龙蛇混杂,是生人勿近地带,怎么会约在那,可是要试一试彭嘉扬胆色?

  嘉扬第一时间赶到,推门进所谓酒店,只见数名褴褛的大汉转过头来看她。

  在霉酸的空气,她看到几双昏黄多疑的眼睛,嘉扬冷静地坐在一角。

  忽然之间,有人叫她:“喂,你。”

  嘉扬抬头,一向大胆的她也不禁心怯,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非常高大魁梧的黑人,黝暗的光线下只看到他一副白牙。

  他踏前一步,嘉扬本能地退后,表情一定出卖了她,因为那黑大汉忽然哈哈大笑,“你怕?”

  嘉扬惊疑不定,正在这个时候,珍伊娜出现了,“嘉扬,你见过摄影师麦可了?”

  嘉扬瞠目结舌,嗄,他便是另一个拍档?

  不禁暗暗叫苦,怎么会是个黑人!

  不料那黑麦可比她还要震惊,立刻说:“甚么,这支那女是你助手?珍,你弄错了吧,她如何担此重任?”

  哗,她没歧视他,他倒先看不起她,嘉扬气结,叉起腰,瞪圆了双眼。

  “好好好,都给我坐下。”

  嘉扬咕哝:“怎么挑这个地方?”

  黑麦可对珍笑说:“下次,记得挑市中心最豪华的四季酒店见面喝茶。”

  珍也笑说:“静一静。”

  这时,有一个妖娆的女子走近,“找我?”

  原来主角住在这。

  “嘉扬,你来发问。”

  这是一次测验。

  那女子明显是华裔,十分年轻,但是憔悴沧桑,坐下来,叫杯啤酒,对瓶嘴便喝。

  “有甚么话要说?”

  她藐嘉扬,眼色倒有三分风情。

  嘉扬只觉悲哀,她轻轻问:“可知自己祖籍何处?”

  不料答案完整:“中国广东新会。”

  “叫甚么名字?”

  “妹妹。”

  “你几岁”

  “十九。”

  “育水准?”

  “中学。”

  “你可有职业?”

  “我日夜都做。”

  “做甚么?”

  妹妹笑了,“但凡能换取一点利钱的都做,”仍不愿直言。

  “父母呢?”

  “早就去世,亦无兄弟姐妹,孑然一人,无牵无挂。”

  “社会对你如何?”

  “我们是社会渣滓,社会欲去之而后快。”

  说话极有文理,嘉扬为之恻然。

  “结过婚否,可有子女?”

  “在这世上,我只得我一人。”

  “为甚么乐意穿高跟鞋窄衣裙?”

  珍想说话,却被麦可阻止。

  袖珍摄影机收在他的帽子,已经开动。

  那女郎一怔,“好看呀。”

  “是社会压力?自称渣滓的不幸人还得依社会奇突的常规行事?”

  “老板要求打扮妖艳。”

  “社会可有打压你?”

  妹妹侧头想一想,点起一支香烟,“一切是我自愿。”

  “是被迫自愿?”

  珍终于开口:“嘉扬,问题太深奥。”

  可是妹妹说:“不,我听得明白,但是我始终有选择,我可往快餐店领取最低工资,但是我没有那样做,我有自由。”

  第二章

  嘉扬不语,忽然想到母亲,她也属自愿。

  “让我看你的手臂。”

  妹妹撂起手袖,不出所料,针孔累累。

  “你是痛苦的吧。”

  “生为女子,与痛苦自然有不解之缘。”

  嘉扬说:“我不明白这话,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。”

  那叫妹妹的女子看这个粗眉大眼,双颊红粉绯绯的年轻记者笑了,“你是少数最

  最幸运者。”

  这时,珍伊娜叹口气,“好,到此为止。”

  妹妹伸一个懒腰,“没我的事了?”站起来离去。

  麦可向珍点点头。

  珍说:“嘉扬只有你才问得出那样新鲜的问题,做得好。”

  “我还想问她如何流落异乡。”

  珍说:“那反而就落俗套了。”

  黑人在这时说:“让我们离开这可好?空气浑浊,我都不能呼吸。”

  三人走出廉价酒店,在阳光下抖抖四肢,吁出一口气。

  真是另外一个世界。

  在光猛阳光下看麦可,仍有余悸。

  他外形并不似男士时装书上那种黑人模特儿,他一点也不英俊,一张厚嘴怪吓人,

  嘉扬别转面孔。

  麦可不去理她,自顾自走往停车场。

  珍伊娜讶异,“你没说你不喜欢黑人。”

  “我的确没说过。”

  “我们这小组三人一定要同心合力绝不允许有任何种族歧视。”

  “珍,我不是那样的人。”

  “麦可是宾夕维尼亚大学新闻及语文系学生,专攻摄影,副修葡文与西班牙文,行

  内极有名气。”

  嘉扬张大嘴,她孤陋寡闻,没想到这粗壮的黑人会是读书人。

  上了车,珍才说:“等等,我去买香烟。”

  “你抽烟?”

  “不,请人抽,拉近距离。”

  她一走开,麦可便转过头来看嘉扬笑,嘉扬这时发觉他的舌头都是褐黑色,头发

  纠结,一团一团盘在头顶似发菜,怎么看怎么丑。

  他忽然咧嘴,作势欲扑,“野人,非洲,吃你。”随即大笑起来。

  自从知道他是大学生之后,嘉扬已不再恐惧,所有读书人都有包袱,怕人家说他不

  似读书人,故此不敢为所欲为。

  当下嘉扬瞪他一眼,“孔夫子有一句话,叫『人不知,而不愠,不亦君子乎』,我

  一时失觉,不知你来头,你也不必怀恨在心。”

  麦可一听孔夫子那样大石头压下来,顿时一呆,随即觉有理,态度软化,他伸出手

  来,“那么,我们言归于好吧。”

  他的手如蒲扇大,手背墨黑,手掌皮肤没有色素,是肉色,看上去怪异之极。

  嘉扬只得与他握手。

  珍伊娜回来了。

  “开车。”

  那天,彭太太送女儿两件礼物,打开盒子,是一只最新型星电话,地球五千万平

  方里无远弗届,另外还有一只小小枕头,上面绣:与母亲联络,她会担心。

  慈母之心,显露无遗。

  嘉扬偷偷落下泪来。

  赫昔信也派人送了礼物来,那是小小一只皮背囊,已相当残旧,但起码还能用三十

  年,打开一看,全是各种各样旅途上最用得的成药,包括一瓶云南白药。

  嘉扬感激不尽,他太有心思。

  嘉维给她大叠小面额美金,收在一条腰带,好缚在身上。

  他们都不说,但是似都知道她去的是些甚么地方。

  “自己当心。”

  “记住嘉扬,我们四月五号结婚。”

  嘉扬几乎想退缩。

  可是年少气盛,她想出去看世界。

  无论多艰巨也值得,正像当年进大学读政治,茫无头绪,参考上年试卷,不要说是

  答案,连题目都看不懂。

  她痛哭失声,抹干眼泪鼓起勇气苦读,四年后以一级荣誉毕业。

  凡事起头难,这一退缩,到老也只能在端口级电视台上报道劫车案及交通意外。

  一定要闯出去。

  嘉扬握拳头,深深吸进一口气。

  “每天打一通电话回来。”

  “一定。”

  压力虽大,但嘉扬还是答应母亲。

  打一通电话而已,有甚么难?唉,真正实践过的人才知道不容易。首先,要计准时

  差,每次得定时,最好是母亲时间上午十时左右;第二,要匀得出时间做这件事,电话

  需顺利接通,否则,又得再拨,渐渐变成极大负担,有大学同学一个月后放弃做不孝儿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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