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姐姐,你变了。”
  “不不不,”不语笑说,“我怎么会变,是你以前没把我看清楚。”
  她根本不在乎解语怎么看她。
  解语已无话可说。
  “连我都羡慕你,那位杏先生是如此慷慨--”
  “不要再说了。”
  解语忽然明白方玉堂叫她搬出去住的原因。
  不语耸耸肩,“飞上枝头了,故此可对家人随意吆喝。”
  解语汗颜,“对不起,”她央求,“我情绪不大稳定。”
  “我决定去跟方老板那日,下大雨,可是我还不是替你办妥小学入学手续才到他家去,我的情绪没你的矜贵。”
  “对不起。”
  “一家人,不用客气,也只有你帮我,因为从前只有我帮你,记住这一点,大家往后容易过日子。”
  解语答:“是。”
  “你有的,我也有,我比你早卖,如此而已。”
  解语低头不吭声。
  “别以为你卖得好价就可以作威作福。”
  这个时候,解语才闻到不语身上的酒味。
  “你真幸福,杏某人只剩一个头。”
  外婆此际忽然说:“够了,你妹妹已经够累。”
  不语笑,“是,大家都苦,可是神明庇佑,一家子又活了下来,”她怔怔落下眼泪,“是我不好,不该赌这一记,如不,解语还好好在学校里。”
  解语过去握住她的手。
  她们俩同时哭了。
  那出戏总共上演了三个星期,每间戏院约有三成观众,收入却过千万,戏院分到帐,自不追究,花不语光荣下台。
  她架上太阳眼镜,带着七件行李,到北美洲旅行去了。
  所住的房子转名到老人名下。
  外婆签名时激动得颠巍巍。
  从此摆脱威胁,不用担心流离失所。
  一切都是值得的。
  花不语当日想必也是这么想。
  娄思敏请解语到她办公室说几句话。
  “解语,自下月起,我已是本律师行的合伙人。”
  解语笑,“恭喜你如愿以偿,你等了许久,这是你应得的。”
  娄思敏凝视解语,“谢谢你。”
  “咦,怎么谢我。”
  “是你同杏子斡提过这件事吧?”
  解语只是说:“我对法律,一无所知,事事都得请教你。”
  娄思敏微笑,“盼望多年,忽然属实,心情复杂。”
  解语笑答:“会习惯的。”
  娄思敏轻轻说:“你现在是一个很有财有势的女子了。”
  解语眨眨眼,“我不过是狐假虎威耳。”
  她伴外婆回家。
  不语外游,屋里只剩她们二人,十分宁静。
  解语去办退学手续。
  老师十分惋惜,“读得这样好……”
  解语只是赔笑。
  “我看过你的记录,真是一波三折,是家庭影响你不能上学吗?”
  “不,是我自愿退学。”
  “校方可以帮忙吗?”
  “一切属我自愿。”
  “受过基本教育的人比较懂得处理生活。”
  解语欠欠身,“修读社会大学,也是一样的。”
  年轻的老师恻然,“那是很辛苦的一件事。”
  更年轻的解语感喂:“各人命运不一样。”
  老师无计挽留,只得替她办理手续。
  自学校出来,解语发觉身后仍然跟着男生。
  搭讪地问:“花不语是你姐姐?”
  解语转过身来,看着那个穿着白衣白裤校服的小男生。
  他虽然幼稚无聊,发育得东歪西倒,五官笨拙,动作愚鲁,可是他是一个健康的人,四肢可自然移动,颈项毋需支撑随意转移。
  解语叹口气。
  那男生见解语仔细打量他,以为有一线希望,傻笑起来。
  可是他还来不及开口,解语已经走过对面马路去了。
  有一部黑色房车在对面马路等她。
  司机立刻下来替她开车门,“花小姐,回家去?”
  她点点头。
  车子经过戏院门口,看到拆下来的广告牌,正是花不语那套戏,一幅幅,这一边是花不语的眼睛,那边是花不语的嘴唇,七零八落,堆在一角,预备抬上垃圾车。
  不语曾笑说:“真不明白何以那许多名媛,都希望照片登在报纸上,我亲眼见过一个阿婶用海报垫饭盒,把骨头吐到我彩照的面孔上,相信我,感觉很差。”
  解语听了这话一直畏惧,怕抛头露面,给闲人评头品足,然后,放狗的时候拿着的报纸上有她的照片。
  “花小姐,到了。”
  解语回家。
  外婆正在做捐给教会的百衲被,这是一温馨图画,小时自学校回来,最喜看到这一幕。
  然后,不语的电话来了。
  解语问:“好吗,习惯当地生活吗?”
  “温埠华人圈子小小,都是熟人,不愁寂寞。”
  “那多好。”
  “而且个个洗心革面,重新做人,以崭新姿态出现,既往不咎,用最佳状态来与老华打成一片。”
  解语骇笑,“可以吗?”
  “过气二十年者都被称为大明星,非常受到尊重。”
  “你呢,有否把你当电影皇后?”
  “那自然,去到哪里都不用付帐。”
  “且不说这些,实际一点,有无人追求?”
  “有。”
  “是个怎么样的人?”
  “人一个,有手有脚。”
  话一出口,觉得造次,“我不是那个意思。”
  “我知道,我并无多心。”
  “他与妻子新近分手,在温埠做建筑生意。”
  “那好呀,是名正当生意人。”
  “知眉小眼,不习惯。”
  “可是场面容易控制。”
  “解语,你长大了。”
  解语笑,“可不是,小孩变大人,大人变老人。”
  到底血浓于水,一笑泯恩仇。
  解语说:“别再回来了,设法落地生根。”
  “我知道你们讨厌我。”
  “谁说的,人生总得迈进新阶段,安顿下来,接外婆过去度假,两边跑,不亦乐乎。”
  “你倒是教起我来了。”
  “不敢不敢,”解语说,“小小一点意见。”
  “我也有此意,钱带到这边非常经用,房子与车子都便宜,食物新鲜丰富,适合退休生活。”
  十六岁出来为生活挣扎的她很容易看破红尘。
  “一次往东岸探朋友,在飞机上碰见方玉堂。”
  世界其实只得一点点大。
  “有无交谈?”
  “有,像老朋友一样,十分亲切,毫无介蒂,我自己也有点吃惊。”
  “那多好。”
  “解语,自你双眼看出去,每个人都是好人吧。”
  “人人总有为难之处,许多事何必深究。”
  不语深深叹息。
  解语笑,“我俩许久没有好好聊天了。”
  “你来,我招呼你,这幢洋房的海景非常好。”
  解语只是笑。
  “呵,我忘了,现在你才不稀罕。”
  解语说:“我明日动身到新加坡。”
  “自己当心。”
  “我们再联络。”
  挂了电话,外婆抬头问:“是不语吧?”
  “正是她。”
  “她说温埠像个避难所,许多人躲在那边悄悄过新生活。”
  解语笑,“终于找到桃花源了……”
  “你明日出门?”
  “是,娄律师会派人来照顾你。”
  “我不用人帮。”
  “是一个女孩子,每天来三两小时,替你打打电话买买东西看看帐单。”
  “呵是秘书。”
  “时髦点的说法是私人助理。”
  外婆颔首,“轮到你来替我打点生活了。”
  解语紧紧搂着外婆。
  她的记性非常好,回忆到四五岁之际,外婆帮她洗脚洗头的情况,打一盆水,婆孙坐在小矮凳上,一边聊天,一边泼水。
  外婆从来没有怨言。
  那时,不语一定趁着青春在外陪人客应酬。
  逼人的,一向是生活。
  只要老少的生活被安顿好,荣辱不计。
  第七章
  第二天,解语穿着白衬衫蓝布裤乘飞机到新加坡。
  这次老金亲自来接她。
  “杏先生好吗?”
  “一早就催我们做这个做那个,知道你要来,紧张得不得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