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比从前更漂亮。”
  她坐下来喝一口咖啡,“谁说的,更丑才真,一日,大声同工作人员理论,猛一抬头,看到一块玻璃中自己的反映,原来叉着腰,倒竖眉毛,嘴角往下垂,哎唷唷,吓一跳,这恶婆子是谁?原来是我花不语。”
  解语亦笑,“所以许多能干的男人不让妻、女、爱侣出来工作。”
  “是,养着一屋低能儿。”
  “不与社会其他人比较,也无所谓。”
  不语最终取起一张海报,“我挑小陆这张。”
  “当然,你看,一钩残月叠影女主角倩影,多有情调,保证唬得洋人一愣一愣。”
  不语瞪她一眼,接着笑了。
  那是傍晚,解语接到方玉堂电话:“请出来一下。”
  解语即刻惶恐,“可是——”
  “呵,不不,是我想见你,我有话说。”
  到底年轻,解语随即放下心事,“我马上来。”
  外婆问:“去何处?”
  “约了朋友。”
  “你有朋友了吗?”
  “不,外婆,是普通朋友罢了。”
  “解语,你自己当心。”
  “我晓得。”
  “我那套已残旧,教你也无用,你谨记边学边做。”
  解语略觉凄惶,她见过一些幸福儿童,真是父亲牵一只手,母亲拖另一只手,到池上有水坑,父母一用力,提着两只小手双足离地跨过,化险为夷。
  她有谁?
  解语叹口气,过去握一握外婆的手。
  方玉堂在办公室等她。
  听见她脚步声转过头来,第一句话就说:“我离婚了。”
  解语一怔,怎么在这种时刻离起婚来?
  “我老婆不要我了。”
  解语一听,嗤一声笑出来,天下竟有此滑稽之事。
  “她在温埠碰见二十年前的旧情人,对方丧偶,二人一拍即合,命律师拟了离婚书叫我签署。”
  解语的嘴咧得老大,笑意越来越浓,这叫作善恶到头终有报,若然不报,时辰未到。
  “你好似不大同情我。”
  “哈哈哈哈哈。”
  “解语!”
  “孩子归谁?”
  “他们早已长大成人,归社会。”
  “财产呢?”
  “要得不多,原来名下的房产珠宝自然不会还我,其余一概不要,看来新生活已足够令她满足。”
  “恭喜你,方先生,你又是一个吃香的王老五了。”
  方玉堂却非常沮丧,“从前,我有什么烦恼,在你姐姐处说了一遍,回家又可重头倾诉,现在,只得闷在心中。”
  “你会习惯的。”
  “太寂寞了。”
  “一分耕耘,一分收获,再找几名红颜知己好了。”
  “你有所不知,感情需时间培养,我现在哪里还有时间。”
  解语又待笑他,可是内心恻然,他不是坏人,他曾善待她们姐妹,他一直关心她们。
  故此,解语咬着嘴唇强忍着笑。
  半晌,她说:“改天再听你倾诉。”
  “解语,请匀出时间给我。”
  “一定。”
  解语走到电梯大堂,正欲放声大笑个痛快,忽然秘书追出来,“花小姐,请止步。”
  解语站住,“什么事?”
  “方先生请你回去听一听电话。”
  是谁,谁知道她在这里?
  解语只得打回头。
  只见方玉堂亲自拿着电话,见到她,低声说:
  “来了。”
  解语问:“谁?”
  方玉堂轻轻答:“杏子斡。”
  啊,解语震惊,债主临门!
  她一刹那不知如何开口。
  那边一直静静等她。
  终于,解语搔着发麻的头皮说:“杏先生,你好。”
  “解语,你好。”
  声音很年轻很温和。
  解语略觉安慰,“真不知如何道谢才好。”
  “不用客气。”
  解语清清喉咙,“或许应该面谢。”
  “一定会有机会见面。”
  解语僵住,再也找不到言语。
  对方沉默一会儿,忽然说:“再听到你的声音真好,解语,再见!”
  他挂断电话。
  解语到这时候才了解到如释重负四字的真正意义。
  方玉堂过来问:“讲完了?”
  解语很轻松,“是。”
  “可有订下约会?”
  “没有。”
  “他最近的确不大见人。”
  “我走了。”
  “不送。”
  解语在归家途中才想起那人说过的话。
  “再听到你的声音真好。”
  再?他几时听过她的声音?
  他见过她?
  不可能。
  过两日,不语在客厅中看报纸,同解语说:“方玉堂离婚了。”
  解语故意乱问:“报上说的吗?”
  “不,由熟人告诉我。”
  “啊”
  “约五六年前,叫我拿阳寿来换这个消息我都愿意。”
  “嗯。”
  “今日,我情愿长命百岁。”
  “哦。”
  “你看,此一时也,彼一时也。”
  “这句成语真有意义。”
  “所以,再叫我们伤心流泪的事都会过去。”
  “是,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。”
  “解语,告诉我一件事。”
  “什么事?”
  “你那油腔滑调,满嘴敷衍,自何处学来?”
  “嗄,狗咬吕洞宾哩,不识好人心。”
  自从听过杏子斡的声音之后,解语心中的恐惧略减。
  不是七老八十岁衰翁,也不是粗人,语气斯文,不见嚣张专横。
  已是不幸中大幸。
  年轻女子心中充满幻想。
  也许一日下课,那人会在门口等:“现在,是你跟我走的时候了。”
  像太阳神阿波罗抢走月桂花达芙妮那样把她带到不知名之处。
  可是,校门口孑无一人。
  雨季开始,这是都会中最麻烦的季节,寸步难行,无论打伞或穿雨衣,结果都是通身湿。
  解语仍然步行,穿上水靴,雨衣,到了学校,脱下换上球鞋。
  课室里老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及汗气,墙壁上冒出水珠来。
  女同学纷纷到家政室去熨干校服裙。
  解语抬起头,将来,无论遭遇到什么事,她都会想起上学这段温馨的日子。
  新任校长开明大方,与同学们没有距离,但也不亲热,她喜欢她的工作,可是却没有把学生当子女,不卑不亢,令人十分舒服。
  最坏的仿佛已经过去,抑或,根本还没有来?
  天天下牛筋那样粗白哗哗的大雨。
  不语说:“谢谢天,外景已经全部完成。”
  “算顺利吧?”
  “不能再好,全体工作人员连伤风感冒都无,吹淡风,亦无人轧戏,从从容容做,众人有商有量。”
  “收得回来吗?”
  “卖得七七八八了。”
  “真是奇迹。”
  “这也是我最后一部戏。”
  解语听了,竖起大拇指,“在赌场中,赢的人不是拿到好牌的人,而是知道几时离开牌桌的人。”
  不语颓然,“还是纯做演员简单得多。”
  “那还不如退下来好。”
  “三十岁就退休,以后干什么?”
  “终于承认有三十岁了。”
  不语也笑,“糟,一时不察,被你计算。”
  “抛头露面那么些日子,你不累?”
  不语沉默。
  “不如带我与外婆移民。”
  “听你那口气,像煞说走就走。”
  “不都是那样走的吗?”
  “我留恋这里的音乐,多热闹同刺激。”
  解语不再多说。
  不语打一个呵欠,颓然栽倒床上。
  有人按铃,是花店送花来,解语将花放在茶几上。
  外婆出来看到,“啊,是栀子花。”
  香气扑鼻。
  “以前方先生老送栀子花给不语。”
  解语看花篮上结的名字,“不就是老方送来。”
  “咦?”外婆倒有一丝欢喜,“难道他回心转意了吗?”
  这便是老式妇女的想法,解语嗤一声笑,能够叫一个人回心转意始终是功力的表示。。
  老板回心转意,男伴回心转意,甚至是一个家务助理回心转意,都值得安慰。
  外婆试探地问:“解语,她还会收录他吗?”
  解语握着外婆的手,“我不认为她会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