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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替她梳头的时候,头发一蓬蓬落下。

  从心暗暗心惊,这是肺病吗?好象不似。

  从心把她放在藤椅上,端到门前,让她晒太阳,顺手在天井撒一把米,好让麻雀来啄食。

  燕阳静静看着小鸟跳跃,嘴角似笑非笑。照说,病得那么厉害,应该痛苦才是,但是从心看出她的心境异常平和。

  像是在说:回到家来了,一切不用怕,终于到了家了。

  她有一只小小录音机,播放不知名的外国音乐,从心只觉乐声如泣如诉,叫人忍不住侧耳聆听。

  燕阳看着她笑了。她俩相处得很好。

  从心什么都肯做:脏的、重的、琐碎的,来回跑市集找鲜口食物,半夜起来给病人吃药。

  燕阳每星期付她一次酬劳,从心迅速替信义婆还清债项。

  信义婆讪讪接过钱说:“你瘦了,从心。”

  从心答:“也算不停手。”

  "难服侍吗?”

  "人很好,很客气。”

  "听说,她已经垂危。”

  "有时精神神还好,话也颇多。”

  "难为你了,从心。”

  "没有的事,她孑然一人,很可怜;即使没有厚酬,也应该帮她。”

  "一个亲人也没有?”

  从心摇摇头,"从没收过信,也无人探访。”

  "她不是我们这里的人,不知从哪里来。”

  从心说:“她从美国纽约来。”

  "她告诉你?”

  从心点点头。

  那天,从心回到燕阳处,看见门外有两个公安在说话。

  从心连忙赶上去。

  只听得一人礼貌地说:“这位女士,有病该进医院,国家医疗设施十分先进,一则可获得照顾,二则避免传染。”

  门内没有响应。

  从心发觉是乡公所的熟人,立刻笑说:“洪大哥、鲁大哥,你们怎么在这里。”

  这两人本来可以做从心的叔伯,所以一听大哥两字,立刻舒畅无比,整个人松懈。

  "咦!小从心,你在这里做工?”

  从心自菜篮取出梨子,恭敬递上,满面笑容:“我在这里帮佣。”

  "你东家患哪种传染病?”

  从心低声答:“的确有病,却不会传染,是癌症,已在康复中,不希望被骚扰,才回乡休养。”

  "原来如此。”

  "一定有好事之徒,传得如此不堪。”

  "你在她身边有多久?”

  "两个多月了。”

  从心一张脸红粉绯绯,十分健康,大叔们乐得去忙别的事。

  他们走了。

  从心推门进屋。她看见燕阳靠在椅子上,目光有点惊疑。

  "对不起。"从心扶起她,"我来迟了。”

  燕阳恢复镇定,她缓缓吁口气,"全靠你。”

  "我乱说话,请原谅。”

  "不,你讲得很好,我的病,比癌症可怕得多,不过你说得对,这病并不随便传染。”

  燕阳的脸,瘦得已现骷髅之形,看上去有点可怕。那晚,从心替她抹身,发觉她背上冒出一个个拇指大紫血泡,随时会得溃烂。

  燕阳乏力地叹息一声,"我末日已近。”

  从心心酸,轻轻替她穿好衣裳。

  "不久之前,我同你一样,有光洁皮肤,浑圆手臂。”

  从心忍不住问:“发生了什么事?”

  "我爱错了一个人。"语气中却一点恨意也没有。

  "是他把病传给你?”

  燕阳抬起头,"你已知道这是什么病?”

  从心点点头。

  "啊,乡下人也有常识。”

  "你放心休养,想吃什么,告诉我。”

  "昨天你做的虾仁云吞,好吃极了。”

  "那很容易。”

  "谢谢你,从心,你是一个小天使。”

  燕阳乏力,挽着从心的手松脱。

  手指似皮包骨,关节凸出,像鸡爪。

  她模样一日比一日可怕。

  从心却与她愈来愈投契。

  从来没有一个人与她说那么多心事,回答她那么多问题,而且,身世如此相似。

  渐渐燕阳不能进食,呕吐频频,只吃流质。

  "燕姐,我送你进医院。”

  她摇头,"我愿平静在家中安息。”

  "或许-”

  "不,生命那样吃苦,我不介意。”

  有时,燕阳不住讲英语,从心只能测度她心意,不过,也听熟了那音韵,陪她聊天,是每天主要工作。

  "请告诉我,纽约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。"从心说。

  燕阳微笑,"一个极尽丑陋罪恶的城市。”

  "啊。"从心战栗。

  "也是绝对美丽包涵的城市。”

  "什么?”

  "它的坏比全世界坏,它的好又比全世界好,它是最奇妙的都会。”

  从心鼓起勇气问:“同香港一样吗?”

  她缓缓摇头,"略不同,将来你自己会体会到。”

  "我,"从心笑,"我能去哪里。”

  "别小觑自己。”

  从心不出声。

  "你愿意出去吗?”

  从心答:“村里年轻人,只走剩我一人,略有能力的都往外跑,寻求更好生活,打我们祖先起,凡是沿海居民,都冒险飘洋过海。”

  燕阳声音很低,"跟我一样。”

  "燕姐,把你的遭遇告诉我。”

  燕阳抬起头,想一想,像是准备说出来,但是随即又摇摇头,"我的见闻,与一般找出身的穷女并无不同。”

  "吃亏吗?"燕阳凄惶的牵牵嘴角。

  "可是受尽委屈流血流汗?”

  "你都猜对了。"从心打一个冷颤。

  "那么,一辈子守着婆婆,不要离开乡村。”

  正在这个时候,有人在门外叫:“从心,从心,你在吗?"从心一听,是夏景的声音。

  "小朋友找你?你去一会好了。”

  在门口,从心一把拉住夏景的手。她打扮得十分别致,染了一角黄发,银红胭脂,穿毛毛大翻领外套,喇叭裤,高底靴。

  夏景在从心面前转一个圈,"好不好看?”

  从心由衷地说:“难看死了。”

  夏景笑:“你这乡下人不识货,"一边把只大纸袋交给她,"送你的围巾帽子。”

  "谢谢你。"从心十分欢喜。

  "从心,让我带你见识一番,乘车出去,一天来回。”

  从心只是笑。

  "你婆婆说你在这一家做佣人?”

  从心点点头。

  "什么脏事都得做,吃的拉的你一手包办,可是这样?"从心沉默。

  "走吧,还留在此地干什么,出去一年,我保证你婆婆可以享福。”

  从心也是人,一边害怕、一边向往。

  忽然,夏景缩缩鼻子,"这是什么味道?”

  "是线香。”

  "啊,"连见多识广的夏景都说:“这样痴缠的甜香,我从来没闻过。”

  "夏景,改天我再同你谈话。"从心说。

  "我后天走,跟不跟我,你自己想清楚。”

  从心回到屋内,看见燕阳坐在藤榻上,双眼眯得很紧,她以为她睡着了,拿出一块丝被轻轻盖在她身上。

  燕阳却微微睁开双眼,轻轻说:“一双小老鼠偷到一点点油吃喜孜孜,夸喇喇。”

  啊,她是指夏景吗?

  随即她叹口气,又闭上眼睛,像是享受线香带来的宁静。

  婆婆见到从心,点过一叠钞票,小心收妥,才说:“那小舞女又来诱你出走?”

  "夏景在夜总会带座,她不伴舞。”

  "不要再同她说话了。”

  "婆婆,你怕我走?”

  信义婆婆点点头,忽然流泪,伸手去抹眼角。

  "我一定照顾你一生。”

  "想当日,拾你回来,一点点,猫样大,浑身紫蓝,不知可养得活……"真的,从心微微笑,如果没活下来,今日就不必抉择去留了。

  "你生母始终没回来打听你下落。”

  "我明白。"老人是要提醒她,她在世上已无亲人。

  "看样子也留不住你,从心,本村姓周的人也不多了。”

  从心握住婆婆的手。

  傍晚,她回东家处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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