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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你没上班吗?”上班两个字,有说不出的别扭。

  “没有,今天是我的假期。”

  “没有出去?”

  “本来想出去。知道你来,便推了约会了。”她答。

  “大家都说你有了男朋友。”我说,“恐怕是真的?”

  “什么叫男朋友?男人认识不少,你怪我也好,不怪我也好,我根本吃这口饭,男朋友?没有,只有你一个朋友是男的。舞厅里找得到朋友?别开玩笑了。”小令说。

  说得很清楚,我是一个朋友。我黯然想:一个朋友。

  “告诉你一个好消息,妈妈心里有一个数目,到了那个时候,我就不必再做了。”

  “真的?”我问。这个数目是多少呢?我很怀疑。

  “真的。”她点点头。

  “最近好吧?”我问。

  “很好。习惯了。赚这种钱,最心安理得。”小令笑道。

  现在我发觉她的态度很滑稽,一直对自己冷嘲热讽,却又有一种无可奈何,认了命的感觉。每一句话都带着苦涩,来,她的话又无限的凄凉。

  我坐着很不是味道。她没有否认她跟那个男人来往。

  恐怕是真的了,我想,大家造谣也有个限。

  这样说来,我倒真正是一厢情愿。如果她不愿意走出这个环境,我硬拉她,又有什么意思?如今巴巴来坐着,两个人说话,像猜谜似的,谁也不肯多说一句,太尴尬了。

  我低下了头,两只手握在一起,手心里有点汗。

  她问我:“身上这件毛衣很好看,是手织的吗?”

  “妈妈织的。”我来这里,是为了谈论一件毛衣?

  “小曲说你还是老样子,我觉得你沉默了很多。”

  我看着她赤着脚,脚趾上却搽着红寇丹。

  这是为了什么呢?惟恐人家不知道她变坏了似的。

  她的打扮,她的语气,都渐渐在变,变得我不能适应。

  我并不欣赏目前的小令,我要的是以前那个她。

  现在我坐在她面前,是这么的陌生,怎么能不沉默呢?

  “家明,”她说,“你是越来越……好了,我看看也配不上你。”

  “这是什么话,什么叫好,什么叫不好?”我笑问。

  “长得好,人品也好,性格也好。”她乏味的说着。

  “不见得,叫我脸红。”我勉强的说,“你千万别这样。”

  她站起来:“天下没有出污泥而不染的人,如果真的清高,早就离了污泥走了。坐在烂泥巴里,还假撇清,嘴巴里嚷不染不染,有个鬼用!”

  “你为什么不离开?”我鼓足了勇气来问她这么一句。

  “我没种,贪图享受,家明。”她笑盈盈的答。

  但是我看得出她笑脸后的辛酸,多说还有什么用?

  我问她:“你高兴吗?真的高兴?我来了这么久,你没说过一句真话,难道我听不出来?你真的把我逼走了,又有什么好?”我叹一口气。

  小令听了,眼泪就冒出来,但是她不肯让人看见她落泪。

  她转过了头,站起来,走到窗口去,撩开窗帘往下看。

  隔了很久,她淡淡的说:“家明,没有用,我不配你。”

  “谁说的?”我愤怒,“你告诉我是谁说的!”

  “我说的——”

  “由此可知你这个人,别人没说,你先说。”我骂她。

  “我有我的苦衷,家明,你不会明白的。”她仍然背着我。

  “苦衷?小令,别骗我了,凡是有苦衷,就是不爱的意思,你自己想想去。为什么我就没有苦衷?”

  她转过脸来:“你原比任何人强,任何人好,所以我不配。”

  “我明白了。”——藏说,“我明白了,我今天没白来。”

  “你没有明白!你想今天走了,永远不再来,是不是?”

  她的声音不但尖,而且高,这不是我的小令了。

  我说:“我来了,尽与你说些不相干的话,又有什么意思?”

  “你不再关心我了,不再同情我了。”她盯着我。

  “你不要人同情,小令,拿点勇气出来,离开这里。”

  她苦涩的说:“这天下都是会说话的人多,连你也在内。”

  “你们何必一定要住这么大的地方?要吃得这么好?要穿得这么美?为什么还要使佣人?苦一点就不可以?做了舞女,赚得不少,为什么还要去结交开平治的阔少爷?既然是甘心乐意,又何需别人同情?”

  她掩上了脸:“你是骂我来的,你根本不明白!”

  “我是劝你,小令。不要说我不明自,我太明白了!”

  我站起来,向大门走去。

  小令在我身后冷笑一声:“你为什么说‘我很痛心’,‘我为你难过’?索性做得好看一点也罢了,从此以后不来,也有个理由。你来为什么?。就为了提醒我的堕落?没有这种道理,你去好了!”

  我看着她。她的语气,她的态度,都与林太太没有分别。

  她要我怎么样呢?我们家没有钱,她也不把钱放在眼内。

  她这么年青貌美,香港就独独不会饿死这种女孩子。

  但是她要我怎么样?可怜她同情她可惜她?我不懂。

  我只会说道理,即使有这种感觉,不过是放在心里。

  如果她用牺牲来换同情,这种牺牲根本不值得。我想。

  我仍是等她的。看她在两年之后又怎么样子,我等。

  我叹了一根气。为了油,我在家也静默了好几天。

  小曲来了一个电话。

  “你好吗?”

  “不好。”我说。

  “怎么了?”

  “没什么.这些天我都在考虑牺牲自一已,让你姐姐幸福。”

  “幸福可以看得见吗?”小曲在电话那边笑了,“我倒不知道!幸福不过是遂心而已,只要你们两人觉得幸福,就是幸福,还理别人怎么样?”她停一停,“你没有牺牲,就算有,谁还逼你?而且往往真正牺牲了的人,并不认为牺牲伟大,所以你别一直怪姐姐,你也有你的不好。倘若一间屋子着了火,你也叫它等两年?恐怕都成灰烬了!她说不出口的苦,你倒怨她。他总共也不过认得你一个可靠的人,你又太谨慎,叫她等,等到几时去?你的日子过得快,她哪一天不是在拖?”

  “好了好了,小曲,我明白了,你别说下去了。”

  她长长的叹一口气,拿着电话,隔了很久,才挂断了。

  电话截断之后,转来长而闷的呜呜声,我听得发呆。

  我拿着话筒,坐在椅子上,竟不晓得动,我充满了内疚。

  是的,小令现在的情形,跟着了火的屋子有什么两样?

  我倒还叫她等,静待其变,比什么人都要残忍的。

  谁说我管她呢?即使是爱她,也爱得很坏,爱得不够。

  我可以借口说我有理智,不做冲动的事,所以不能带她走——然而再好听也不过是借口而已。如果爱她真的到了那种程度、恐怕也就什么后果都不顾了。

  这时候想起林先生,益发觉得他难得,又是这么多年以前,他居然力排众议,娶了林太太。

  不过他是一个有能力的人,维持了家庭这么些日子。

  如果林太太好好的用他的遗产,也不致于到今天。

  我……没有用。

  妈妈惊异的问:“家明……你是在打电话吗?”

  我连忙把电话挂上,跳起来说:“没什么,打错了。”

  她说:“你的脸色很坏,别是念书念得太累了。”

  “没有,你放心,我去睡个午觉就好了。”我说。

  “好,去睡一睡。对了,你爸叫我跟你说一件事。”

  “什么事?”我一怔,爸爸没有要事,不跟我说话的。

  “你记得张伯伯的女儿吗?”妈妈含笑问,“婉儿?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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