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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21 页

 

  但是在恋爱这方面,谁占了上风,又有什么关系呢?胜利的人不一定快乐到哪里去。

  “如果你觉得我了解你,不要说对不起。”我说。

  她点点头。不再说话了。

  她整个人是懒懒的。

  张伯母说:“家明是长得益发出众了。”

  我也没有特别的高兴。众人都褪了色,我独独出众,有什么用?褪色也是一种特权;成熟,历尽世故了,才可以名正言顺的退步。我呢?

  婉儿与我站在露台上。

  她忽然抬起头来问我,“家明,你还会来看我吗?”我觉得很惊奇,随即又悲哀起来,这问题不是她问的。

  她是张婉儿,男朋友要多少有多少,她随时抓一把吹掉一点来拣拣,在乎我吗?

  波希米亚人老了,也就是这样,一个朋友说。

  但她没有老。

  她应该知道这里是家,不比外国。在家里,她在外头的声名传开了,就不受欢迎。我不能够去看她。即使在英国,我也不会再去看她。一切都完了。但她却要求我去看她,这是她今天来的原因?

  我没有回答。我低着头。

  聪明的她,也应该知道答案。

  我们一阵沉默,她仍然站在露台上,站在我身边。

  她说:“天气真热,我以后的时间,非留在这里不可了。这么热。”

  我缓缓的问:“你计划结婚?”

  “不。”她说,“我不想结婚,我从来没有想过。”

  但她还是站在我身边,没有离去。她变了。

  她开始留恋身边的人、身边的事。是不是因为她不能再得到更好的了?我替她惋惜。她那种不在乎、不羁、任性,如果隐没了,她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。

  “你呢?”她问。

  “我也不打算结婚。”我说。

  “为什么?”她诧异的问。

  “心爱的人难找。”我简单的说。

  她失笑:“当时我们不是就要结婚了?”

  “是的,就差那么—点点。”我承认。

  我的笑始终凝在嘴角,变得茫然的,没有焦点。她的确是胖了,精神也不大好。

  没坐了一会儿,她母亲就把她带走了。

  我仍然坐在露台上,没有说什么。

  母亲到露台来坐了一会儿。

  太阳虽然下山了,但热浪依然。

  她说:“婉儿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。三年前一个活泼明媚的小姑娘,怎么今儿这样老气了?由此可知女孩子还是规矩一点的好。”

  我不响。叫我说什么呢,的确如此。

  这就是我两个女朋友,一个丢弃我的,一个被我丢弃的。

  我的恋爱故事,不过如此。

  暑假其余的日子,就这样无梦无歌的过去了。

  直到上飞机之前,我再没有见过婉儿与小令。

  妈妈对我说:“好好物色一个对象,带回家来。”

  爸爸说:“他自有分数,你催他做什么?”

  我笑了。

  上了飞机,我照例缚好安全带,才把头往座位里靠过去,忽然眼睛一亮,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向我走过来,拿着座位号码,凑巧便坐在我身边。她没有看我,自顾自拿出了一本杂志,翻了起来,但是她心也不在杂志上,没看了多久,杂志上一点一点的湿了,我才发觉她在哭,她在哭。

  我把手帕递过去,她头也不抬,接过了,放在杂志上。

  飞机起飞了。

  我注视她的脸。她年轻,皮肤很好,眼睛下面有一颗眼泪型的痣,睫毛浓而且长,嘴唇极薄,鼻端有点尖,头发剪得相当时髦。换句话说,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。

  她到哪里去?她的终站在什么地方?

  她用手绢擦了擦脸,还给我。

  我向她笑笑,不说什么。

  每一个人都有一段故事,啊,每个人都有一段故事。

  她也没有说话,数小时后她闭上眼睛,睡着了。

  我替她盖了一张毯子。

  她的护照落在地上,我拾了起来,略一犹疑,打开来看了一看:陈玫瑰,十九岁,女,身高五尺六寸。黑发棕眼。职业学生。护照里密密麻麻的都是各个国家的入境出境印戳。最后的目的地:英国。

  我合上小册子,放在她身边。

  她的侧面是略为削薄的,眼睛下那颗痣,像一粒永远的眼泪。

  就是她吧,我想。我总得有个女朋友,就是她吧。她长得这么好看,就是她吧。不管她在什么地方下机,我看只是廿小时的时间。

  我不会问她为什么哭,她也不要问我过去的事。

  人总是寂寞的,我总要找女朋友的,一切从头开始。

  下了飞机,又该是秋夭了。满地的黄叶,早暗的天日,穿毛衣的季节,潇潇的夜雨。总得有个人陪,就是她吧。我喜欢她眼下那颗痣。

  我想到了我自己的故事。

  每个人都有一段故事。我尽量想笑,但是笑不出来。没有什么可以笑的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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