保姆也笑着不住点头,双手濡湿,沾着鸡蛋及面粉。
少屏问:“我们几时回家?”
可晴反问:“你想家?”
少屏不语,过一刻她颓丧地说:“我其实没有家。”
可晴不出声。
少屏自嘲:“狗不嫌家贫。”
可晴立刻更正:“你从来没抱怨过环境欠佳,只是家人一直不关心你。”
少屏泪盈于睫,“只有你明白。”
“少屏,你索性到秦家来住吧。”
“什么?”
“就当非正式过继秦家。”
“怎么可以。”
“在祖父名下出一份薪水并不困难。”
少屏问:“职位是秦可晴小姐私人秘书?”
“假如你愿意的话。”
“无功不受禄。”
“那么,做陪读生,我们一起进学校。”
少屏勉强地笑,“我想想清楚。”
可晴失笑,“你怕失足?”
“我怕成为寄生草。”
可晴不语。
少屏轻轻摸她的耳朵,“你已与常人无异,我太替你高兴。”
可晴的手也掩住耳朵,忽然尽情地尖叫起来。
这次,保姆并没有再出来视察。
任何人失聪二十一年,只在书本中得知各种声音是什么样一种现象,都有权在恢复听觉后尖叫。
傍晚,甄律师来了。
他带两个女孩子出去吃饭。
西餐厅出乎意料之外的静寂,客人已经不多,客人吃东西又像守礼拜,默默吞咽,鸦雀无声。
甄律师问:“可晴你有什么计划?”
可晴正在听自己喝汤的声音,要定定神才说:“我知道祖父想我升学。”
“你打算挑哪个国家进修?”
可晴笑,“我成绩平平,也不是爱去哪里就可以去得到。”
甄律师轻轻答:“你交给我办好了。”
“那么,请劳烦一并替少屏办手续。”
甄律师好奇,“你俩是怎么认识的?”
少屏看着可晴,“在一次游泳比赛中。”
“不,我掉了围巾,你叫我拣,我没听见,你追上来,记得吗?”
“你的保姆只管向前走。”
“那年你十岁。”
少屏笑,“我一直比你老气。”
可晴说:“不一定,你有时比我活泼。”
少屏说:“又好像是因为有人在街上欺侮你,你家司机又未到,我帮你喝退那几个大个子。”
可晴想起来,“对对对,他们拍手笑我是聋子。”
甄律师颔首,她们间自有渊缘。
“孟小姐请你把学历成绩尽快交予我。”
少屏收敛笑容,“那是一笔庞大的费用。”
甄律师答:“作育英才不以金钱衡量。”
少屏有点感动,没想到多年来愿望得偿是因为秦家的慈善。
她跟对了朋友。
在这个时候,邻座一男一女忽然起了争执。
那男客不知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,令到女伴勃然大怒,站起来狠狠赏了他一巴掌。那清脆的啪一声令全场触目。
接着,那盛妆女郎拂袖而去。
可晴眼都不眨看着这一幕,兴奋到极点,原来有声电影是这样精彩。
甄律师连忙低声。“别看,不礼貌。”
可晴急急低头。
眼角瞥见那个男人满面通红掏出钞票付了账才走。
他一走可晴又咧开嘴笑。
少屏纳罕,“你绝少幸灾乐祸。”
“这不是什么灾难。”
少屏说:“对那一男一女来说绝对不是好事。”
连甄律师都忍不住:“如果真有缘份,打也打不散。”
“这么怪。”
“是,男女闲事往往怪得不能以常理解释。”
可晴回到轨道上去:“祖父觉得北美洲才是读书胜地。”
甄氏答:“我会着手找学校。”
回到公寓,时间还早,少屏立刻到厨房找东西吃。
一见保姆做了肉丸意粉,不胜欢喜。
可晴笑问:“你没吃饱?”
“我最怕新派法式菜,三只虾仁,两片生菜,摆得像美妙图案,吃下肚子如沧海一粟。”
少屏又吃了一大盘肉丸意加半条蒜茸面包。
“食得是福,”她抹抹嘴,自斟一杯波多红酒,“最简单实惠的得益。”
最难得的是吃得这样凶狠也从来不胖,两个女孩子身型十分相似,只有在转过头来时才发觉有分别,少屏粗眉大眼,一股英悍之气,而可晴却满脸抑郁。
可晴渡过了她一生中最刺激的一日,睡得很沉。
半夜朦胧间看见门缝下一条亮光,少屏还没上床。
可晴听到她在讲电话。
“能够升学,当然是好消息,我自信读得上去有余。”
声音低了下去,变成喃喃细语。
隔了很久,可晴又快睡着了,才听见她说:“我也爱你。”
可晴半睡半醒间有点诧异,这分明是密友,却从来未听得少屏提过。
她们二人相敬如宾,关系文明,一向不追究对方的秘密。
男生都喜欢活泼的少屏。
少屏一向受人追求,约会不断,却不炫耀。
可晴又睡着了。
可是脑子维持一丝清醒,她忽然睁开双眼,噫,睡前明明已关掉电子耳朵,怎么会听见少屏讲电话,莫非是做梦?
可晴刹那间清醒,开亮床头灯,拿起盒子开关,小小红灯熄灭,她记得不错,她不应听到声音。
可晴呆住,这是怎么一回事,开关掣出了毛病?
天惭渐亮了。
她起床,报纸已经送来,这时,她又听不到什么了。
她做了茶喝,一边开启电子耳朵。
呵,那对话又来了。
悄悄地,如偷情的人儿,脚步轻盈,钻进可晴的脑袋。
“我到今日还怀念他的一切。”
是同一位女士那泣血似的声音。
可晴转头一看,发觉挡在通风口铁丝网的座垫已被保姆移走。
“每早他出门去的时候,总会亲吻我一下,半明半灭间,知道自己被爱,感觉真好。”
无限缠绵,可晴听得呆了。
“可是,那一切也都过去了。”欷虚不已。
这时,少屏起来,看见可晴,“这么早?”
可晴说:“嘘。”
少屏莫名其妙,坐下斟茶。
可晴听到心理医生说:“或许另外一段感情也可以给你同样的满足。”
“不,那时我年轻,现在的感受完全不一样了。”
少屏这时忍不住问:“你在干什么?”
“少屏,你听得见吗?”
少屏瞪眼,“听什么?”
“过来,”她把少屏拉近通风口,“听。”
少屏侧耳,“我什么都听不见。”
可是那女子明明在说:“我永远不会爱另外一人那么多。”
少屏摆摆手,“可晴,请问你叫我听什么?”
啊,可晴发觉她的电子耳朵比常人敏锐许多。
她不得不说:“没什么。”
“这么早起来?”
“情绪兴奋,难以入眠。”
好奇心来了,她披上外套,打算出门去。
“你去哪里?”少屏急问。
“等人。”
“我陪你。”少屏也套起大衣。两个女孩子一起到楼下。
少屏抱怨:“喂,一早等谁?无故陪你疯。”
可晴不出声,静静站在门口。
没想到这位邵医生一早开始见病人。
少屏不耐烦了,“究竟在等谁?”
“少屏,你上楼去好了。”
“我怎么放心你一人站这里?食君之禄,担君之忧。”
可晴笑笑,正想开口,听到脚步声。
旧房子没有电梯,二楼有人走下来。
可晴拉一拉少屏,少屏会意,两人眼看马路,像是要截计程车的模样。
脚步声越来越近,终于那人出现了,是一个瘦削戴着太阳眼镜的女子,头发严密地用一方丝巾包裹着。
她便是那个天天来找医生呻诉的病人了。
一辆黑色的车子驶过来接她,她上车离去。
第三章
看到她的真面目,可晴松了一口气。
“是谁?”
可晴与少屏回到公寓,她指着通风口:“这里,可以听到三楼她与心理医生的对话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