甄律师把一切都看在眼内。
这两个女孩子性格背景无一处相似,可是看得出是认真投契,未尝不是一种缘份。
第二章
今日医院病房布置同酒店相似,已尽量用粉彩颜色,可是不论怎样掩饰,病人还是紧张。
可晴问:“你有无闻到药水味?”
少屏笑:“医院难道还散发玫瑰花香不成。”
“少屏,死人就是用种药水防腐吧?”
少屏没好气,知道这种时候,一定要帮好友维持乐观,“想到什么地方去了。”
这时张思悯医生进来,“好吗,可晴,今天是我们的大日子。”
可晴颓然,“我以为结婚才是大日子。”
张医生一怔,“啊,我已结过三次婚,我认为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是医科毕业、取到专科证书,还有,第一个病人恢复听觉。”
可晴骇笑,“结婚没有什么大不了?”
“正是。”张医生笑。
可晴问:“少屏可以进手术室吗?”
“少屏不如回家先休息几个小时再来看你。”
他们很少直接说不,一个不字太伤人自尊心,不过,即使没说不,也等于是十分肯定的不。
可晴沉默,低下头。
张医生鼓励她:“喂喂喂,我在手术室才是关键呀。”
可晴苦笑。
少屏不禁在心底说:可怜的小富女。
张医生亲手替可晴削发剃头。
“不怕不怕,很快会长回来,我打听过了,今年流行极短发。”
医生能做到这样体贴,实在不容易,可晴当然不能再说什么。
“要不要照镜子?”
可晴急急说:“不!”
接着她被推进手术室,看护一边注射一边逗她讲话,“有无亲密男友?”“普通男友也无,谁耐烦学手语。”
“你会遇上有心人。”
“我一生不会结婚生子,我怕子女遗传到我的毛病。”
看护嗯地一声。
可晴只觉得手腕一线麻痹迅速传至腋下,接着不省人事。
醒来之前有人轻轻拍打她的面孔。
她睁开双眼,发觉仍然在手术室中。
她想移动头部,可是颈部以上被一只钢架镶住,四肢亦锁在床上,可晴叫起来。
看护握紧她的手,把脸凑到可晴面前,好让她读到她的嘴唇,“别怕,我们都在这里,可晴,手术第一部分已经完成,现在正进行第二步。”
可晴大惊,“我的头——”
“一切无恙,你放心。”
“医生,医生。”
张医生走过来微笑,“可晴,我们将接驳人工听觉神经线,并且试起搏器控制,你如听见,请大声回答。”
“听见?”
忽然之间,可晴泪如泉涌。
看护连忙替她拭泪。
可晴知道头骨已经掀开,红色柔弱的脑组织正暴露在空气之下。
她渐渐镇定。
世上有几个人的脑袋接触过空气?
她忽然说:“我想看。”
看护瞄医生一眼,手术室里的数名助手都颔首,张医生终于说:“好吧,病人有知情权。”
宽大的荧光屏忽然开着。
可晴目停口呆。
只见放大了的人脑左半球下边贴满小小有字母的标签。
可晴惊呼:“这些是什么?”
“我们想知道哪一部分管你的听觉。”
“每个人不一样?”
“有细微分别。”
手术钳轻轻碰到一部分,医生问:“听见吗?”
“不。”
手术钳又移到另一部分,“有无听觉?”
“不。”
难以想象那就是她自己的脑部。
“我们正在播放贝多芬惟一的小提琴协奏曲。”
“小提琴悦耳吗?”
“像有情人的声音,安抚灵魂。”
“我还听不见。”
“不要紧,现在呢?”
可晴面孔变色,她混身颤抖。
“可晴,听得到吗?”
可晴的静寂世界忽然打破,那种感觉难以形容,像是有人粗暴地撕裂她的衣裳似,她惊怖莫名,一大堆嘈吵的杂声排山倒海似涌向她。
可晴窒息,“可怕,可怕。”她大叫。
恐惧得无以复加,她用力挣扎,继而失去知觉。
一名助手说:“她听见了。”
“医生,手术成功。”
“外人以为病人恢复听觉会得立刻欢欣若狂,事实刚相反。”
张医生说:“康复后需要很长一段时间适应。”
“准备缝合。”
可晴终于再次醒来。
少屏立刻俯身看着她,“恭喜你,可晴。”
“祖父知道了吗?”
甄律师答:“医生已向他做详细报告。”
可晴吁出一口气。
甄律师一脸倦容。
可晴问:“手术进行了多久?”
甄律师举起两只手。
“十个小时?”
我的头,可晴举手去摸,整个头都缠着纱布。
“我仍然听不见声音。”
“医生还没有替你接上开关,待你精神好些再说。”
“我想听这世上一切声音。”
“别急,一步一步来。”
“少屏,你的声音是怎么样的?”
“粗暴沙哑无礼。”
可晴一边笑一边落泪,“我自己的声音呢?”
“如出谷黄莺。”
“少屏,你对每个问题都有一个现成的答案。”
甄律师也忍不住笑,这女孩的确是个鬼灵精。
张思悯医生是几乎旋转着以探戈舞步进病房来的。
“可晴,我太高兴了。”
可晴说:“事先说明,我拒绝向你及其他病人做示范说明。”
张医生:“我并没有做此要求。”
大家都笑了。
可晴呼出一口气。
少屏说:“我家环境嘈吵,我时时幻想耳朵里装开关,抗拒噪音,没想到可晴达成了我的愿望。”
可晴问张医生:“什么时候开启我的双耳?”
“你先休息几天。”
这样,又过了一个星期。
是少屏先觉得闷,她独自乘地车到印裔聚居地,买了一身银红色沙里,穿到医院来探可晴,并且喂可晴吃咖哩薄饼,少屏的花样最多,而且起码有一半不为大人接受。
可晴的心一向静,看看书又一日,没有要求,亦没有抱怨。
那天一早张思悯医生便进来了。
“张医生早。”
“早,可晴,报上有什么好消息?”
“谁会要刊登好消息。”
“说得有道理。”
看护拆掉可晴头上的绷带。
可晴觉得头上一凉,呵,需要戴帽子了。
看护问:“想不想照镜子?”
这次可晴点点头。
光滑的头颅上一条拉练般的疤痕,裂缝上有钉书机痕,看上去真正诡秘。
“真奇突。”可晴赞叹。
看护替她戴上绒线帽,披上外套。
“来,”张思悯医生说,“跟我来。”
可晴知道重要的事将要发生。
她轻轻跟在医生后边。
张医生带她到儿童病房。
一大班小孩正在上音乐课,老师在指挥他们唱歌。
那是一首什么样的歌?
张医生忽然指示看护插上装置,看护把一只小小盒子交到可晴手上。
可晴瞪大眼睛,按下开关。
忽然,她听到声音了。
有点像老式收音机,带沙沙杂音,接着,她清晰地听到小孩的歌声。
他们这样唱:“落矶山脉,落矶山脉高耸,当你置身落矶山脉,你没有躲避之处,呜呜呜呜,君还记得我否,呜呜呜呜,君还记得我否……”
分明是一首含蓄低沉的情歌,由稚声唱出来,因天真无邪,更加令人怅惘,所谓落矶山脉,不过是寻个话题,最终是问君有无将他忘怀。
真没想到孩子们的声音会动听到这种地步,可晴触动心事,再也忍不住,眼泪汩汩流下,她抽搐地痛哭。
看护把手搭在她肩上以示安慰,可晴索性把头靠在看护肩上号啕。
叫她更意外的是她自己的哭声,啊,可怕,像只野兽。
她按住自己的嘴,瞪大了眼,猛咳起来。
看护立刻替她关上机器,扶她回病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