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呆视我。
“你不必今天答应我。”我打开手袋,取出一张钞票,“这先给你,你在什么地方住?”
“喜相逢公寓。”她取过钞票。
“不能住那种地方,我替你去找一间正式的酒店。”
“你为什么对我好?”她忽然又问。
我看着她。
过了很久我说:“如果我一早生孩子,我的女儿就有你这么大。”
她微笑。我发觉她对我的敌意已消除一大半。
“乱讲,”梅吉莉上下打量我,“你顶多比我大三五岁。”
我苦笑,来自她的赞美!
陈小山,你在外头还作了什么孽?
我送梅吉莉到大酒店,替她登记,向她拿身份证。
她很乖,交上身份证。
我一看那张身份证,感觉非常唏嘘,孩子要生孩子了。上帝造物,怎地弄人,一个人真正心智成熟,非要到三十岁不可,但是女人到了三十多岁,已是超龄产妇。
身份证上的姓名是:王银女。
我问她:“你父母呢?”
“什么父母?”她又倔强,“陈太太,如果你不停问问题,我们也不必谈了,我最受不了这些。”
“好,我不问。”
我与她进酒店房间。经过大堂的时候,我住足。在这里,就是这里,我与陈小山说出最后几句话。
现在一切都灰飞烟灭。
银女站在一旁等我。
我恢复常态,按电铃。
“陈太太,”她忽然说:“你长得那么美,陈先生还要出来玩。”
我惨笑。
将她安顿好,我便离开。
一切象个梦一样,我回到公寓,斟出拔兰地喝。
无忧问:“出去那么久,担心死了。”
“无忧,替我找季康来,我有事与你们两人商量。”
无忧看我一眼,也不说什么,便拨电话。她抬起头来,“马上到。”我低下眼睛。
连钟的响嗒声都没有,一片静寂。
门铃响起来,我吓一跳,停一停神,无忧已开门让季康进来。
季康一见到我,也不顾无忧,马上趋过来说:“无迈,想死我了。”他双目一往情深地看住我。
我说:“季康,我有正经事同你们说。”
无忧说:“人来齐了,请吧。”
季康忐忑地问:“可是你答应我了?”
我摇摇头。
季康失望地说声:“啊。”
我开门见山地说:“外头有一个女人,自称怀着小山的孩子。”
无忧一怔。
季康愕然地说:“我以为陈小山已经淡出,怎么回事?”
“她怀着差不多四个月的身孕。”我说。
无忧冷淡地问:“关我们什么事?”
季康说:“讲得好。”
“也许不关你们两个人的事,但当然关我的事。”
我说。
“错!就算陈小山在世,也不管你的事。”无忧铁青着面孔,“你打算怎么样?”
“我要她把这个孩子生下来。”
“神经病!”无忧忍不住说:“看,无迈,你嫁给陈小山若干年,他过了世,这段事已经结束,你必须从头开始,不能再活在过去的阴影中,况且他死在一个艳女的身边,无迈,他并不配你挂念他。”
“你们为什么兜来兜去都挂住私人的恩仇?”我提高声音。
“伟大无私的林无迈,你倒说来听听,你有什么宏论。”
“无忧,想想陈老先生与陈老太太。”
无忧被我一句话打闷,她坐下来。
过很久,她抬起头来,“孩子是谁的?崔露露?”
“不是崔露露。”
“什么?陈小山在外头到底有多少个女人?”
我不响。
“是谁?”
“是一个十七岁的夜总会伴舞小姐。”
“陈小山这贱种!”无忧拍案而起。
“他已经死了,无忧。”我也抬高声音。
季康说:“慢慢说,别吵架。”
无忧说:“如果你问我的意见,我会说,把她交给陈老先生与陈老太太。”
我摇摇头,“不,他们两个老人家不懂得怎样应付她。”
季康问:“你打算自己出马?”
“是。”
季康说:“无迈,我反对。”
“我需要你们的支持。”
“不,我不认为你需要我们,”无忧说:“我知道你,无迈,你早已决定一意孤行。”
“我真的需要帮助。”
无忧:“我退出。”
“无迈,这孩子一定是陈小山的?”季康问。
“问得好,我先得调查调查。”
“无迈,你是妇产医科生,不是私家侦探。”
我微笑,“我可以学。”
季康问:“为什么?”
我怔住,答不上来。
无忧问:“是,为什么?无迈,他在世的时候,你们并不是恩爱的一对,现在是为什么?”
我真的答不上来。
“我们都同情陈家,但是这件事已经超越常人同情的范围,我觉得你应适可而止。”无忧说。
“不,我立定了主意。”
“无迈,这件事根本与你无关。”无忧生气。
“是的,以科学头脑,现代人的心态来说,这件事诚然与我无关,但请你们不要忘记,我曾是陈小山十五年的妻子。”
无忧看着我,“你要我们怎么支持你?”
“现在还不知道,将来要你们帮助的时候,不得推辞。”
季康摊摊手,“无迈,你知道我总是以你为重。”声音中有无限无奈。
无忧说:“无迈,你会后悔的。”
我故作轻松,“后悔?又不是我生孩子,有什么好后悔的?”
无忧看我一眼,“她是怎样的一个女人?”
“我会去调查。”
“她此刻在什么地方?”
“我安排她在丽晶。”
“受不了,房租什么价钱!”无忧讽刺地说:“干脆搬来叫她与你同住。”
我说:“这是个不错的主意。”
“我住什么地方?”无忧啼笑皆非。
“你不是当真的吧?”季康一面孔不置信。
无忧冷笑,“我这个小姐姐,没人知道她的心意,也没人敢转变她的主意,别看她平时象温吞水,这种人其实最固执。”
我不出声,默认。
无忧说:“我回纽约去也就是了,我会叫妈妈放心,你很正常,不劳她担心。”
她径自回房休息。
留下季康对着我。
过了很久,季康说:“无迈,你原可以放下这一切,与我远走他方,开始新生活,你为什么不给自己一个机会?”
我疲倦地笑:“新生活?我都三十七岁了——”
季康说:“还有三十七年要生活呢。”
我静坐。
忽然之间静寂的客厅响起“必必必”,我跳起来,一看,是小山那支传呼机,在桌上一角阴魂似地响起来,我忍无可忍,顺手抄起,用力摔到墙角去,碎成一千片。
“也许是什么重要的电话呢。”季康劝解我。
“是。”我说:“琼楼舞厅的珊珊小姐与翠小姐找他。”
我掩着面孔,“早就该把传呼机扔到字纸箩里去。”
“无迈。”
我实在无力再抗拒下去,我主动拥抱季康,把头埋在他怀里。
自从二十多岁之后,我已经很久没做这个动作了,谁可以充作我的避风港呢?
季康说:“我总是等你的。”
我并没有把这件事通知陈老先生。
我找到司徒,把他带到酒店,介绍王银女给他。
他张大了嘴,象是看见天方夜谭似的。
“银女,”我说:“这是司徒律师,他是我们的朋友。”
“我叫吉莉。”银女说,“我不喜欢那个名字。”
她赌气地背我们而坐,仍然穿着昨天的衣裳,衣裳很皱,人很憔悴。
司徒问:“你从什么地方找到她?”
我说:“是她找到我,一切都是注定的,好心的陈氏夫妇可以绝处逢生。”
司徒骇笑,“但是法律上不允许!”
“不允许什么?不允许她生孩子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