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为什么不早说?”我啼笑皆非。
“我以为陈太太想印证一下。”
“她家在什么地方”?
“她母亲住九龙城。”
“哦。”
九龙城,一个烟雾弥漫的神秘之都。
老李又说:“真正的九龙城并不是游客想象中的九龙城。”
他很煞风景,不过他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,不会留什么余地。
“无论什么,都不是想象那样一回事。”我说。
他欲言还休。
“老李,你也觉得我不可言喻吧。”我慨叹地点点头。
“做这种麻烦的事,与我自己有什么益处?但是你不是我,你不知道我的苦衷。”
老李说:“正如刚才陈太太所说,是为了两个老人家。”
是的,这是我愿意相信的理由。
“我总得去她家里看看,免得一无所知,到底未出世的婴儿,有一半是那边的骨肉。”
老李说;“陈太太,今天夜了,改天吧,你不急吧。”
我说:“我们改后天。”
这一次是我第一次来九龙城。
第一次,也希望是最后一次。
大白天,太阳很炽热,风大的缘故,可以忍受燠热的空气,旧楼台上晾出的衣服吹得飞舞,我咪起眼睛,用手遮住额头,往楼上看,深深的露台破落万分,颓垣败瓦,似黑色的深洞,里面鬼影幢幢,一天的灰沙。
“这房子将拆了。”老李皱上眉头,“十分污秽。”
我心一动,“你同她母亲联络过?”
老李坦白地说:“我想不用预约,我们没有电话。”
“我自己上去,”我说:“老李,你在楼下等我。”
“陈太太,我想我还是陪着你的好,我在门口等你比较安全。”
甫踏上楼梯,我明白老李为什么会那么说。
楼梯间没有灯光,布满土地神位,香火飘缈,不知飘向何处,住户要什么样的神来保佑他们平安呢?
我很震惊,楼梯用木板制造,踏上去有吱吱咕咕的响声,没有扶手,两边墙壁肮脏得不能置信,老李扶着我上去。
我问:“几楼?”
“三楼。”
我们走到二楼转角,突见人影一闪,老李本能地用身体挡住我,只见梯间扑下的是一个女孩子,长头发,穿最流行的网孔装,一双尖头高跟鞋足有九公分高,走这么崎岖的楼梯也不怕摔死。她嚼着口香糖,看见我们,停下脚步,好奇地观望。
这时我的眼睛渐渐习惯黑暗的光线,只觉得她长得十分标致,才一瞬间,她已经冲下楼梯,一路发出拍拍的脚步声,显然这条楼梯难不倒她,看样子人生的道路也难不倒她。
我苦笑地跟老李说:“没想到这里是美人窝。”
老李忍不住加上一句,“为什么一般千金小姐都长得似一团番薯?”
我补一记:“上帝是公平的。”
梯间散漫着一阵恶臭。老李趋向门前,用手拉一拉门铃。那是一条铁线,通往木门里的一支铜铃,清脆地响了两下。
我好奇到极点,也诧异到极点。怎么可能还有人住在这种地方?
老李象是看出我的心事,他并没有看我,只见喃喃地说:“是的,是社会的错。”
我并没有笑出来,我们站了很久,才听见脚步声前来开门。木门上的一个小方格被打开来,才张望一下,大门就开了,我看到福利署的姜姑娘。
“陈太太。”
“姜姑娘?”我有意外的喜悦,象是他乡逢故知一般。
相信对方也有同感,马上问,“陈太太怎么也来了?”
“我找王银女的家长,同他们有重要的事商量。”
姜姑娘今日一身白衣,清爽的圆面孔,坚毅的神情,站在污秽的背景前,就象一位天使般。
“姜姑娘,你一定要帮我的忙。”我踏前一步。
“这是我的职业。”她微笑,“既然来了,大家进来吧。”她掩上门,显然是这里的熟客。
“姜姑娘已经来过多次了吧。”老李问。
她轻轻吁出一口气,“这两年来我抽空就来。”
“开头是她们向你求助的吗?”我说。
姜姑娘答:“曾经一度,银女踪过两个月,惹出很大的麻烦。现在她又不见了,她母亲担心得很。”
我与老李面面相觑,这样的母亲还会担心女儿的下落?难以置信。
不过看样子,姜姑娘倒是相信的。
我们看清楚这层旧楼内院的间隔,一条狭窄的过路巷,刚容一个人走路,一边便是用木板隔出来的房间,郁热的空气根本不流通,不知谁燃着线香,奇异的味道带我们走入佛经的国度,并不难闻,唤醒我们的是无线电中的粤曲,柔糜地钻进耳朵,再也不愿出来,诉说一个女人,长久独居,等待她夫郎回来的故事,是王宝钏吗?我不能十分肯定,但她仿佛在要求我们打开心门给她进来。
“——陈太太,陈太太。”是老李叫我。
我回过神来。
“陈太太,”姜姑娘说:“我不怪你,真不是你所熟悉的世界。”
“她在哪里?”我问:“我是指王银女的母亲。”
“在那边一间房,请跟我来。”
我的脚步有点飘浮,跟着姜姑娘走过去,不知哪间房里的婴儿哭泣起来,良久,没有人过去哄他。
我想象中,银女的母亲应是一个贱肉横生的中年女人,淫欲过度,长着一双吊梢眼,叉起腰,很尖声音骂人,口沫横飞,……
我来这里干什么呢,我怎么敢告诉她,银女在我那里?我真的胡涂,这么大的担子,这么重的责任。
“陈太太。”又是老李在叫我。
姜姑娘撩起一张花布帘,“这里”。她扬声,“九姑,有人来看你呢。”
房间里亦没有亮灯。一个穿深色唐装短服的女人背我们而坐,除了简单的一张木床,就是那张铁皮桌子。
“谁呀,姜姑娘。”那女人缓缓转过来。
我与老李跟她一照面,两人登时忍不住后退一步。
若是看到妖怪,或是扭曲奇特的丑面孔,都不会吃惊心跳。
但是我们此刻所面对的一张脸,却如图画中对牢白海棠吟诗的美女。
我张大了嘴,老李也把眼睛瞪得似铜铃。
在这么腌脏污秽的泥淖里,我们看到了真正的白莲花。
她年纪是这么轻!顶多只是三十二三岁,眉梢眼角充满沧桑,无奈绝望悲伤,但却丝毫不损她的美丽:标准的鹅蛋脸、悬胆鼻、小嘴巴、蓬头垢面,掩不住的憔悴,但仍不折不扣的是一个美女。
银女并没有得乃母真传,她只有母亲十分之一。
我惊骇得说不出话来。
只听得她以犹疑的声音问:“姜姑娘,这两位……”
“他们可能知道银女的下落。”姜姑娘乖巧地说。
“呵,”她动容地站起来,“两位请坐。”
但四周并没有可以坐的地方。
姜姑娘暗示我坐在床边。
我坐下才发觉床上躺着两个熟睡的孩子,一式一样的面孔,闭着的眼睛带极长的洋娃娃般睫毛,五官的轮廓极象她们的母亲,才四五岁就已经是美人胚子。
一个惊奇紧跟着另一个惊奇,使我成为哑巴。
银女的母亲紧张而悲哀地问:“她在什么地方?”
老李向我使个眼色。
我无意地说:“她来向我借钱。”
“借多少?”这个美妇人焦急地问:“这位小姐。你有没有借给她?”
“她持着先夫的名片,要求借三千元,”我并没有撒谎,“我借给她一千元。”
“哎呀,我并没有钱还给这个小姐,”她怯怯地说:“姜姑娘,怎么办呢?”
她以为我是来讨债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