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又说:“我现在很寂寞。”
“因为你生活习惯忽然之间起了变化,自然不惯。”
我笑了,他很懂得安慰人。
我问:“你那胖胖的女朋友蚜?”
“她在美国,谢谢你的问候。”
渡轮到岸,我们道别,我并没有留下电话号码给他,萍水之交,要适可而止。
我那天晚上又想:我年轻的时候,从来没遇见过思安那么好的男孩子。
我从没获得跟任何人白头偕老的机会,这真是非常凄凉的一件事。
两个人在一起久了,总会有点感情,有一种踏实的安全感,我半辈子都觉得彷徨,并不是生活出了毛病,而是感情这方面不愉快。
林之后,我并没有急急找男朋友,在这种时候,因寂寞的缘故,很容易搭上不理想的男人,比寂寞更顺,有些男人不但乏味,而且危险,于是心不安理不得地的坐在家看电视。
我也不知道该找什么样的对象,这次我决定要结婚,好歹养个可爱的孩子,那男人要摔掉我,也不舍得孩子。
自古以来,孩子便是巩固女人地位的工具,是世人所认可的,我为什么要那么清高?只要他能够供养我,能够照顾孩子就可以。
可是什么样的男人呢?
年纪大一点的,成熟的,有经济基础的,我叹口气,可是他们都结了婚或者是结过婚,他们未必想娶我这样的女人。
我有点自卑,在同事面前却依然是活泼泼的,心中很沉重,我相当喜欢上班,大家闹哄哄,一天很快过去,做看简单的工作、根本不必动脑筋,大把功夫看报纸、聊天、讲电话,收入又勉强够生活费用,除了担心脑筋生锈之外,没有其他的烦恼。
闲时我也去看看“一九八○机场”、“月宫宝盒”这种影片,同事们对我极好,又迁就我,日子过得很舒服。
但是我又遇见了思安。
过年在一间日本小馆子里,我遇见他与那个胖胖的女孩子,我替他们付了账,思安老给我一种小孩子的感觉,替他付账也是很应该的。
他们过来谢我,我问:“你从美国回来了吗?”
那女孩说:“是,回来了。”
我点点头。
思安仍然只是斯文的笑笑,不出声。
然后我觉得他很冷淡,也许觉得我是一个麻烦的女人,应该敬鬼神而远之。
于是我也容客气气的向他说再见。
他年纪还轻,有很多事是不会明白的,我也不想得到他的谅解。
于是他们走了。
我淡而无味的吃完我的炸虾饭,叫了米酒喝,也并没有喝醉。
我的车子早已还给林医生,自己扬手叫街车。
回到家并没有感慨,生命像流水,这些不快的事总要过去,如果注定一辈子要这么过,再不开心也没有用。
我睡了。
半夜电话响起来,惊醒的时候一身汗,迷蒙间也不知身在何处,我起身听电话。
那边叫我的名字,“我是思安,你睡了吗?”
“什么时候了?现在几点钟?”我糊涂地问。
“现在才十点钟,这么早就睡?”他问:“对不起,把你吵醒了。”
“没关系。”我整个人像做梦似的。
“我想明天来看你。”他说。
“好,什么时候?”
“你肯定明天没约会?”
“下了班就回家。”
“好,那么明天来找你。”
“再见。”我说。
我只觉得人像虚脱般的吃力,回房倒在床上,马上又睡着了,做了许多恶梦。
第二天上班,跟同事说:“身体很虚,梦很多,要买点妇女强身补药回来补一补。”
他们笑,“一上班,忙个半死,就啥子梦也没有了。”
我也说:“幸亏有这份工作。”不由得叹一口气。
那天下了班,我到超级市场去买罐头食品,回家刚在掏锁匙,有人在我背后“喂”的一声,吓得我跳起来,罐头摔了一地。
“天啊,”我叫,“谁?”
我转身,看见思安对牢我喜孜孜的笑。
“你!”我诧异,“你是怎么来的?”
“你约我呀──,‘下了班就回家’,我可在你门外等了半小时了。”他说。
“你几时约我的?你怎么晓得我的地址?”
他一边帮我捡罐头,一边说:“你,糊涂了,昨夜你睡到一半,我把你叫醒的,怎么?忘了?”
“哦,那真是你。”我怔怔的说。
“开门让我进去坐吧。”他催我。
这么一揽,我与他之间的身份已经消除了,我一边开门一边说:“你这个孩子……”
他笑一笑。
“喝什么?”我取出啤酒,“啤酒好吗?”
我尽量把自己的声调装得轻松愉快,他是林的亲戚,我总要点面子,不想他那面的人以为我离开了他马上变得很落魄。
但是思安很镇静的春着我,像是知道我的思想。
我问他:“你那个胖胖的女朋友好吗?”
“你为什么老问我的女朋友?”
“你要我问什么?”我反问:“难道要问你是否快乐,这难免太复杂深奥了。”
“你快乐吗?”
“当然不。”
“是因为林医生?”他问。
“不全部,小部份是因为他,他也是我生活中不愉快经验的一部份。”
“事实上你是一个可爱的女人。”他说。
“你真的那么想?”我有点高兴,“不骗人?”
“是的,你很当心自己,这是好事。”他说:“所以你比其他的女人可爱,其他的女人在失意的时候就会自暴自弃。”
我苦笑。“我明白你指什么,她们又吵又闹,倒不是想男人回心转意,而是想把其他的女人吓走,多数成功的。”我停一停,“而男人多数非常柏寂寞,于是乎破镜重圆,白头偕老。”
“你呢,你为什么没有那么做?”
我摇摇头,“我计算过,我是那种一辈子记恨的人,我不会原谅男人的不忠,再重头开始也不会有幸福。”
他点点头,“真是悲剧。”
我仰起头笑了。悲剧呵。
“来,我们出去吃晚饭吧。”
“什么?你请我,不如我请你。”我说。
“我也有正当职业,是个赚钱的人,为何不准我请客?”
我看着他。如果我由他请我,我们就成了约会的男女了,我不想使他有这样的感觉。
他说:“我已经廿六岁,你不能说廿六的男人尚未成长吧?”
“啊,”我说:“现在许多廿五六岁的女人还把自己当小孩子,妈妈不准她迟返家呢。”
他笑,“所以我找不到女朋友。”
“那胖胖的女孩子呢?”
“她?她还在美国念书,等她毕业真是一件疲倦的事,大学教育把青年人的成熟期拉后了足足六年,一切要待二年预科与四年文凭试之后才能开始,也难怪她们以为人生在廿四岁才开始。”
我“啧啧啧”地说:“真能批评,于是乎把胖小妞给抛弃了。”
“不能说抛弃。”他说:“来,我们去吃饭。”
吃饭的时候他陪我聊天,很亲切关心,如果不是我认识他已有一段日子,一定会以为他想在成熟女性身上找经验。
“为什么约我?”我问。
“在日本馆子见你独自坐在那里吃饭,铁板烧的烟雾笼罩着脸,脸上一种非常落寞的神情,在农历年的时分居然如此孤单与不在乎,实在是引人入胜的,我认识你的时候,你是我长辈的女友,于情于理都不能约会你,后来你与林医生分手,可是遇见我总是冷冷的,我觉得像你这样的女子,一定很多情人。”
“是很多,”我笑,“但过年全回家陪妻子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