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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我把杂物一件件捡起来,拾到贝先生的名片,“贝文祺”。我拿着名片坐下来。贝文祺。

  为什么有些女人这么幸运。从小嫁个好丈夫,衣食两足之后,又觉得不够威风,于是做份自由自在的工作,对下属吆喝个够,作为生活享受的一部分,真是求仁得仁,每个人在他的环境里都可以找到快乐,只是除了我。

  我心里恨着佑森,又恨自己——明知他是那么一个人,却还要与他混在一起,我发誓以后不再与他出去,当然也不再允许他把我的公寓当电视休息室,坐着不走。寂寞就寂寞好了。

  第二天约了媚午饭,因为星期三下午不用上课。

  “嘿!”她说,“你那位只算低能迟钝儿童,我还认识个白痴呢!”语气像我的女学生,刻薄中不失精警。

  “白痴?什么白痴?”我的精神一长,听到有人比我更不幸,我当然高兴起来。

  “有这么一个男的,”媚说,“他去到加拿大后,打长途电话回来,一口咬定说半夜两点正我公寓中有男人接了他的电话,这是不是白痴?他临走时又不曾替我付过两年祖,我一不是他老婆,二不是他情人,既然谁都没有爱上谁,我自顾自生活,有没有男人半夜接电话,关他乌事!居然写十多封信来烦我。”

  我笑问:“那次是不是真有个男人在你公寓中?”

  “有个屁。有倒好了。”媚叹口气。

  “叫那白痴娶你做老婆,打座金堡垒把你锁起来。”我说,“最省事,不用他心烦。”

  “娶得动吗?”媚蔑视地说。

  “这么蠢男人到底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?”我问。

  “蠢?他们才不蠢,算盘比谁都精刮,两条腿上了公路车,三毫子就到女友家坐一个下午,他们蠢?送香水送四分之一安士,才那么三滴,他们蠢?蠢也不会追求你我,找门当户对的女人去了。”

  “这话倒说得很对。”我点头。

  “相信种银子树的人只是缺乏知识,倒不是笨,”媚冷笑一声,“又贪又笨,真以为会在我们身上得到甜头,做他的春梦!”

  我无奈的笑。

  媚是我小学与中学的同学,我自七岁认识她到如今两个人是无所不谈的。我们中小学的女同学很多,后来都失散了。就算是偶尔见面,也因小事疏远。有个女同学介绍她医生丈夫给我认识,她丈夫称赞道:“你同学顶斯文,蛮漂亮呀。”从此她不再找我。

  做人太太怕是要这样的,不怕一万,只怕万一。做人太太真辛苦。

  媚与我同样是没有利害关系的独身女人。她受的气受的罪不会少过我。

  她常常说:“我不介意辛劳工作,我所介意的是自尊,一个女人为着工作上的方便与顺利,得牺牲多少自尊?”

  我补一句,“男人何尝不是。”

  “可是男人做事也是应该的,他们做了五千年了。我们女人却是第一代出来社会搏杀,我吃不消这种压力。”

  “嫁一个好的男人是很难了。”我忽然想到贝文祺。我昨天才认识他,但我有种直觉是他是个好丈夫,只有好男人的妻子才可以无忧无虑地放肆。增肥、嚣张。我告诉媚:“有些男人还是很好的。他们有能力,而且负责任,有肩格。”

  “是的。可是十之八九他们已是别人的丈夫。”媚摇头摆脑的说。

  “有些女人是快乐的。”我更加无奈。

  “别这么愁眉苦脸的好不好?”媚告诉我。

  我笑笑。

  这顿饭吃足两个钟头。

  她问:“有节目吗?”

  “回家睡懒觉。”我说。

  “睡得着?”

  “嗯。”我说。

  “那么再见。”她笑。

  “媚——祝我幸运。”我说。

  她诧异,“怎么,你需要运气吗?”

  “是的,我有第六感觉。”

  “当心点,通常你的第六感对你没好处。”

  我笑笑。

  “翘,当心你自己。”

  “你现在开什么车?”我们走在街上时媚问我。“四个轮子的车。”我说,“有多余钱的时候想换一辆。”

  “是,车子你自己换,皮大衣自己买,房子自己想办法,你累不累?”

  “很累。”我说,“所以我要回家睡觉。”我相信我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。

  连钻石都得自己买。

  因为无聊,到车行去兜圈子,横看竖看,又打开银行的存折研究。我没有能力买好的车子。如果嫁个张佑森这样的人,两家合并一家,省下租金诸如此类的开销,或者可以买部像样的车子,可是要与这种人生活

  本想选一部黑豹DEVILLE小跑车。但在香港,可以用开篷没冷气设备车子的日子不会超过三十大,于是被逼放弃。走出车行看到自己的旧车,又认为得过且过,索性等它崩溃之后再买新车。在路边碰到贝文祺,他先跟我打的招呼,我倒一怔。

  “来修车子?”他问我。

  我摇摇头。他看上去很友善,语气也关注,我马上察觉到了。也许是还没有资格养活情妇,至少他是个登样的男人,与他吃顿饭喝杯茶还不失面子,然而有妇之夫。

  “太太好吗?”我问。

  “好,谢谢你。”贝文棋礼貌地。

  我在等他邀我的下文。他没有。于是我笑笑,拉开车门,我说:“再见,贝先生。”

  “再见。林小姐。”

  不知道为什么,我又笑起来,开着车子走了。

  在教员室里兰心伸出手指给我看。我看到她手上戴着一只戒指,脸上打一个问号。

  “奕凯送给我的。”她开心的说。

  我又仔细的看一眼,是那种小钻皮戒指,芝麻般大小,这种戒指我拉开抽屉随时可以找到十只八只,不知是哪一年买下来的,最近忽然流行起来,人手一只,兰心这一只因是心上人送的,价值不同。

  “很好看。”我问,“现在多少钱一只?以前才一百多块。”

  这话显然伤了她的心,她委屈地说:“现在要三五百。”

  三五百买一颗少女的心,倒也值得,我不知道二十四五岁的女子算不算少女,大概是不算,不过兰心的样子长得小,心境天真,大约还及格。

  “这不是订婚戒指吧?”我问道。

  “自然不是,”她连忙反驳,“买来好玩的。”

  “玩不要紧,”我微笑,“玩得滥掉了,你还是小姐身份,人不能乱嫁,嫁过的女人身价暴跌。”

  “亏你还为人师表,”兰心啐道。

  “忠言逆耳。”我耸耸肩。

  这时候何掌珠走进教员室来说:“蜜丝林,你是否有空,我有话想跟你说。”她面色很慎重。

  我是最无所谓的,于是跟掌珠走到饭堂,各叫一听可乐,对着用麦管慢慢的吸进喉咙。看样子掌珠有重要的话说。女孩子最重要的事不外是“我怀孕了”,看样子何掌珠不至于到这种地步。

  “什么事?”我问。

  “蜜丝林,最近我非常的不开心。”她说。

  “我倒不发觉。”我微笑,“像你这样的年纪,有什么事值得不高兴?”

  何掌珠说:“我父亲要再婚。”原来如此。

  “与你有什么关系?”我抬起头问。

  “我不希望有个继母。”

  “掌珠,这是八十年代的香港,你以为你是白雪公主?”

  “我不喜欢有一个陌生人走进我家中。”

  “那不是你的家,那只是你父亲的家,掌珠,你有些观念非常落后,混淆不清,你听我跟你分析。第一:你父亲娶太太,与你无关,他的新妻子并不是你的妈妈,‘继母’这名词已经过时,母亲是无法代替的一个位置,不可能由旁的女人承继,如果你父亲逼你叫她‘母亲’,你再来向我抗议未迟。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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