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家的声音都很累。
第二天一早有人按铃。
门一开,是大嫂齐家畅,足踝仍然青肿,手上挽着水果。
不为殷勤斟茶。
大嫂四处打量:「真舒服,怪不得不想结婚。」
「这不是我的家。」
大嫂忽然落泪。
「怎么了,别哭别哭,流泪成了习惯,心情悲苦,做人消极。」
「我不要回去。」
「你肯留下,爸妈求之不得呢。」
她略略放心,「小仍有人帮着照顾,我轻松得多。」
「你放心,人人疼惜她。」
「我死了她怎么办?」她掩住面孔。
「每个母亲都会辞世,又不是你一个。」
「但小仍是智障儿。」
「个人头上一片天,你也只能放开怀抱,珍惜目前与女儿相聚时刻,若天天哭哭啼啼,那么,会是连今天也失去。」
大嫂点点头。
她本名齐家昌,嫌不好听,叫人改为齐家畅。
齐家三代在纽约运河街开杂货店,她自小不愿学中文,到了今日,又觉后悔。
婚后跟丈夫住西岸发展,也有过几年好风光,经济好的时候硅谷人人是纸上百万富翁。
她说:那里,女人全是电子寡妇,男人几乎都住在公司里,二十四小时工作,每星期只回来一两次。女人在家闷得发昏只能借酒浇愁,有些索性变为酒鬼,我想过回娘家,但是照顾一爿杂货店也是不见天日的苦差,整年没有休息,唉。」
「未老先衰。」
「你说什么?」
「可是觉得自己一事无成?」
「是,你怎么知道?」
「我也是」不为叹口气,「你看我,毕业已经三年,吃吃喝喝混日子过,高不成低不就,找不到合适工作,也没看见理想对象。」
「你也有心事?」
「渐渐连约会也没有了,像患了自闭症似。]
「我与不虞好几天都说不上三句话。」
「结婚那么久,仍然要求情话绵绵是不切实际想法。」
大嫂打听:「不为,不劳他们可是真要回家?」
这才是她来找不为真正理由吧。
「说是这样说。]
[好端端为什么走?]
「水土不服。」
「昨夜听见他们在房中吵架。」
「你耳朵真尖,谁家夫妻不吵嘴。」
「一走就是弃权了。」
不为看着大嫂,「我们三个都是父母亲生。一辈子是兄弟姐妹。」
「可是他们一走,只剩我与不虞服侍公婆,我们岂不应占更大份?」
不为讶异,「爸妈有佣人服侍何劳你们?」
「我们一家四口精神上支持呀。」
不为用手按住大嫂,「这样吧,你几次三番面对面向我提及产业分配问题今日我与你摊牌.将来我一文不要,凡是落我名下的全部转交小仍,可好?」
大嫂看着她:「真的?」
「口说无凭,可要同你去律师处立字据。」
「不为,这话可是你亲口说的。」
「是我,伍不为拒领父母财产,好了没有?」
大嫂似乎满意了。
不为存心与她开玩笑:「你再去说服不劳弃权,爸妈那所小洋房就全属你的了。」
齐家畅却真的盘算起来:「我若接手便卖出套现,一半投资一半置间公寓……」
不为叹口气,「对不起我要工作。」
「那么我告辞了。」
她一拐一拐地离去。
即使是那样也还不是坏人。世上真正的坏人是很少的,通常都是三分自私五分愚昧。
送走大嫂,不为整理写作思绪。
开一瓶白酒边喝边做,直到中午。
于忠艺打电话来,「吃饭了。」
「正在工作,缺席一次。」
「总要吃饭。」
「一日三餐吃了又吃,时间统统吃光,不同你说了。」
她放下电话,坐到小腿麻痹,起来四处走动又再坐下努力。
不为把做出来的文字再三修饰,电传到出版社去。
已经是下午了。
于忠艺送家制饭盒子来给她。
不为边吃边说:「真那么勤力?又不是怕回家,每个人包括自己都哭哭啼啼,气氛低落,老人健康一大天衰落,子女束手无策,唉。」
于忠艺说:「保婶说这是你爱吃的毛豆肉丝炒雪菜。」
不为笑了。
他忽然轻轻间:「你怎样写作?」四周围不见纸笔。
不为答:「全在这架手提电脑里了。」
「我一直觉得作家总得白纸黑字苦写。」
「对。还得一烟在手,苦苦思索,深夜孤寂地凝望丝缕青烟上升,哈哈哈哈。」
这样嘲弄前辈,实在不该。
不为解释:「每写好一章,就电传到出版社编辑电脑,要改动的话,立刻有回音。」
「互动。」
「是,互动写作。当然,成了名的大作家一个人用心即可。有人仍用钢笔,有人用老式打字机。」
「用什么工具写没问题。」
不为说:「文笔优秀才最重要。」
「写作路不好走啊。」
不为无奈,「每个人都那样说,我将找一份教席副业写作。」
「一辈子不成名呢?」
「啐,你这张乌鸦嘴。」
于忠艺用双手掩住嘴巴,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,可能是出于真挚的关怀,但毕竟是造次了。
他涨红面孔不知所措。
不为反而要替他解围:「你放心寂寂无名是命数,不会怪你。」
他嚅嚅。
不为自嘲:「名字改坏了,若是大为、作为、必为,又还好些。」
他不再敢说话。
不为问:I一会去哪里?」
「陪伍先生复诊,顺便与他到码头坐一下看海。」
「谢谢你。」
「你真客气。」
于忠艺开头不惯,伍太太与保姨也一般谢进谢出,那几个孩子也是,「对不起」、「借一借」「谢谢你」、 「没关系」是口头禅似。西方教育最令他纳罕的是这一点,自己人也那样客套,可是,又叫人那样舒服。
他这个沉静的内地子默默学习。
不为说:「他从前看到海十分喜悦,带我出去钓鱼,数小时一无所获,仍然开心。」
「现在也一样。」
他把碗筷带回去。
黄昏,不为总算把工作告一段落,买了冰淇淋带回家中。
伍先生已经到家,吹过海风,精神仿佛不错。
不为打开冰盒,让他挑选各式冰条冰淇淋。
他看了一会儿,忽然说:「小小安乐园莲花杯,香草冰淇淋底下有一角香橙那种。」
不为微笑「那家厂已经歇业。」
「那么可有夹心脆皮巧克力?」
「有,有,这里。]
于忠艺取出理发工具,见老人吃甜点,便暂时放一边,斟出温水给伍先生。
不为问:「众人呢2」
「陪伍太太看戏去了。」
不为问:「怎么不叫我?」
有意无意,挤她出局,叫她无趣。
「也快回来了。」
不为正想问是哪出戏,忽然听见父亲叫人:「咏坤,咏坤。」
不为伏过去,「爸,我是不为,我在这国。」
老人双眼仿佛重新有了焦点,他讶异地四周环顾这样说:「咏坤,我们怎么会在这里?」
老父错认她是母亲了,不为连忙说:「这是家呀。」
「家?」老人不置信,「咏坤,明天大考,你温习妥当没有?」
「爸,你坐下。」
「咏坤,关于我俩,我想与伯父母先讲,我怕他们嫌我。」
不为握住他的手,「不会不会。」
于忠艺似有预感,「我去叫医生。」
老先生四肢忽然发软。不为去扶起他。
不为急得浑身是汗。
「伯父伯母,我会好好上进,终身爱护咏坤——」
他笑了。
伍老先生的身躯滑到地上。
这时,连不为也知事情不妥。
于忠艺过来托起他头部让他呼吸步畅顺。
老人依然满脸笑容,「我想起来了,你是不为。」
不为答:「是,爸,我是不为。」她双手颤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