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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幸亏老婆不需要我养,我岳父又是香港数一数二的富豪,家中且不是做小生意发的财,鲍家世代造船。首屈—指。岳父五个女儿,每人分得的嫁妆丰富得足以安乐的过一辈子,是以我可以在开头的十年埋头写稿,做其穷书生。

  我“成名”还是最近五年的事,现在提起“季少堂”三个字。也有人会颔首侧目了。在美国,只要抖得起来,文章是有价的。

  《长江与我》是六七年最佳畅销书之一。

  经理人事前拍着桌子说:“ST!你一定要写一本长江的书!扬子江!”

  我泄气的说:“但是我从来没到过长江,除了在地图上看过它以外,我发誓我不知道长江是什么。”

  “你岂不是中国人?”他瞪着眼干着急。

  “老兄!我是香港出世的华人,拔萃男校毕业。十七岁到美国。上帝!”

  “这件事告诉我不要紧,别告诉人。”经理人急出汗来。

  我喃喃自语:“扬子江。老天。”

  “去做研究!到图书馆多看几本书,谁是天才呢?如果你可以写论文,你也就可以写《长江与我》。”

  “吸血鬼。”我说。

  “老友,我只抽百分之十五佣金,你别过分,而且我对市场深有研究,孔夫子说——”

  孔夫子他的鬼。

  可是书终于写成功了,销掉二十多万本。我们一家子前往欧洲度假——第一次由我付帐——同时在纽约第五街租下一层豪华公寓,开始过堂堂正正的生活。

  当时妻的置评是:“长江?你知道什么长江?”

  我指着她的鼻子说:“季鲍氏,你说话当心点。”

  可是我的声音很弱。

  《长江与我》之后又写了三五本类似的畅销书,我竟然可以拒绝岳父的救济而好好的话下去,真是天下一大乐事,原以为凭“才气”吃软饭可以吃一辈子,现在居然始料未及的翻了身,也属异数。

  更奇的是岳父在这么多女婿中,最喜欢我。

  鲍老先生是宁波人,有两个女儿嫁了洋人,认为奇耻大辱,遗产只打算分三份,洋女婿为投其所好,痛苦地学国语,结结巴巴的拍伊马屁,伊却板着面孔讲:“我勿会讲国语,我只会讲宁波闲话。”

  哈哈哈,笑得我。

  我老婆认识我那年年纪很轻,在威尔斯理念书,我并不知道她有没有钞票,我喜欢她的白皮肤,人也温柔大方,具幽默感,我与她约会着,有时乘半日火车周末到她家,只够钱请她吃热狗。

  到结婚时才知道她父亲是亿万富豪。

  鲍老先生亲自到纽约来主持婚礼。

  我们之间有缘,他马上赞我有书卷气。

  后来老婆与我争吵,他老是帮我:“少堂是读书人,阿因偌勿要同其吵。”

  等我发了点横财,他更得意,写字楼里放着一整套我的畅销书,到处问生意上的拍档:“我女婿——”

  我觉得岳父是个老好人,他造船是一流,对于文学,就不甚了了,他不知道我写的书是混饭吃的,算不得数,真是汗颜。

  我惟一值得骄傲的地方,也许是我的嗜好:研究celts少数民族的历史略有成绩,进入国家地理杂志会做一名会员。

  盼妮说得好:“爹呢,一写稿便皱起眉头,一到地理杂志开会便眉飞色舞。”

  我指着盼妮说:“你呀,你应该知足,你看你的遗传多优秀,外祖父有的是钱,父亲有的是才。

  老婆说:“你算了吧——《长江与我》。”她笑。

  我说:“那本书今年快要第七版了,你或者不感兴趣,可是连泰晤时早报都评道:作者写作的技巧是一流的——”

  老婆似笑非笑白我一眼。

  我软下来,“季鲍瑞芳,”我说,“如果没有你,我这个大作家或许得沦落在某政府机关做工,一辈子出不了头,”我拧拧她的脸颊,“一切都归功于你。”

  “去你的!”她拍掉我的手。

  我说:“季鲍瑞芳,为什么你都三十岁了,尚这般貌美如花?”

  “你少跟我来这一套。”她说。

  我们的生活优哉悠哉,直到小女儿盼眯出生。

  大女儿盼妮养下来的时候,我口袋里真是一便士都没有,于是叫她盼妮——希望经济情况有改善。

  我记得老婆还说:“为什么不叫‘常满’?”

  取盼咪这名字则为了顺耳。两姊妹年纪相差十年。

  盼咪到三岁的时候,我们才发觉她有点迟钝;认不清颜色,不能够自己穿衣服,不会用筷子,智力与一岁多的儿童无异,更不用说是好好的讲话了。我很震惊,马上请医生研究,结论是盼咪比同年龄孩子低能,需要特别护理。

  老婆因此郁郁不乐。

  我很生气,我说:“盼咪有她自己的世界,人生在世,各有命运不同,人人像你这么懂得养生之道——老子是鲍某,老公是季某,你若嫌盼咪,我就带她离开你!”

  她大哭一顿,之后反而安乐了。其实心底下她怕我嫌盼咪。

  到现在,不但我们三口子对盼咪宠爱有加,连她外祖父都受感动而钟爱她。

  鲍老先生直说:“我们对季家不住,少堂只得两个女儿。”

  重男轻女。

  盼咪脑中有一个良性瘤,渐渐压住神经线,将来会影响她视力。惟一的解决是动手术,但是盼咪实在还小。这件事还得押后。

  结婚十七周年,老婆流泪说:“少堂,你对我真好。”

  忽然我也握着她的手,眼睛红红,“老婆,我爱你。”

  盼妮在旁一翻白眼。“真恶心,言情片中都没有这般肉麻的对白。都十七年了,人家离婚好几次、你们还恩恩爱爱,落后。”

  到今天,我们结婚近二十年,还是恩爱如初,奈何。

  生活一直宁静。直到这次意外。

  回到纽约,我把海德公园的事告诉老婆,她几乎没吓死。

  “盼妮!”她抱怨,“你真是闯祸胚!”

  “算了。宁波女人,现在我们要设法查那家人的姓名来历,总之不上门去拜见感激一番,我晚上睡不着。”

  把盼眯送到医院去接受治疗,相熟的医生劝导我们不可再令孩子受惊吓。

  盼妮喃喃说:“我发誓以后不骑马了。”

  我把那只耳环取出与妻研究:“你看这个。”

  妻说:“铁芬尼货色。”她诧异,“这只耳环价值不赀。”

  “这样,我到铁芬尼去问。”

  “有道理,铁芬尼的顾客并不多,这耳环又很特别,你去走一次也好。”

  她替我打电话,约好铁芬尼珠宝的营业主任。

  我怀疑起来,“喂,你怎么跟他们那么熟?”

  “别疑心,你岳母最近去买过几套首饰。”老婆笑,“不是我。”

  到了铁芬尼,我说我是“季太太的丈夫”。

  我把那只耳环取出放在营业主任面前,简单的说:“我想知道它的主人是谁。”

  那法国佬贼头狗脑的会心微笑,与我打官腔:“季先生,我们对于珠宝的来历——”

  “——一向保密是不是?”我说,“你误会了,这一只耳环并不是神秘女神与我一夜风流之后留在枕畔的纪念物,这是我拾回来的东西,我只不过想物归原主。”

  死鬼法国佬自然不相信我说的话,鬼祟得眼睛鼻子都耸动起来,我气不过,抢了那只耳环就走。

  回家跟老婆说:“不行,你得跟我去走一趟。”

  到底还是季鲍氏有办法,由她出马,找到经理,她与我坐在办公室内,把海德公园的事从头到尾的说一遍。

  那经理沉吟半晌,拎着耳环用放大镜看半晌:他说:“我很清楚这耳环是什么人来订制的。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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