邓宗平找到宦楣,"眉豆,我们找个地方谈谈。"
宦楣看着他,"谢谢你为我们出力。"
"我并没有做什么。"
"我希望你能为他们辩护。"
邓宗平说:"钧隆拥有一整队的大律师。"
"有你参与,母亲与我都比较安心。"
邓宗平吁出一口气,欲语还休。
宦楣说:"你有什么困难?"
他们在会客室坐下,默默地相对无语。
邓宗平觉得它真是一间不吉祥的房间,每一次坐在这里,都有不愉快的事情发生,上趟他来,是为着要与宦楣分手。
他只能说:"快过年了。"
"年?呵是。"宦楣低下头。
"白皮书将在三月份公布,届时直选问题可获分晓。"
宦楣轻轻说:"原谅我,我不关心这些。"她心乱如麻,身如汤煮,整个城市在此刻沉下海底,也不能使她比现在更加愁苦。
"我明白。"邓宗平说。
"你真的了解我的意愿?"
邓宗平忽然说:"眉豆,等这件事告一个段落之后,让我俩结婚吧。"
宦楣听得很清楚,不禁讪笑起来,"宗平,你不像是个凑热闹的人。"
"眉豆——"
宦楣摆手,"我知道你最最见义勇为,但又何必牺牲终身大事来证明这一
点,你没有离弃宦家,仍然做我们的朋友,我己心足。"
"你疑心太大了。"
"你同情我是不是,宗平,因可怜我,往日那点小小的爱火又燃烧起来。"
"不,眉豆,给我一个机会说话。"
宦楣把一只手指放在他嘴唇上,"奇怪,只有在法庭中你才显得口齿伶俐,生活中你一直是讷于言词。"
邓宗平说:"我侧闻你找到了别人。"
"谁都没有用,三两年内,宦家要应战,不办喜事。"
"眉豆,我为你们难过。"
"我还算幸运,我仍有朋友。"
"你可以放心,我永远会在这里。"
佣人匆匆进来,"小姐,太太找人。"
宦楣奔上去,只见母亲挣扎下床,伸长手臂,一如婴儿无助,宦楣紧紧拥抱她,只听得她问:"毛豆回来没有?"
"他与父亲在楼下。"
"不要责怪他。"
"不会。"
"眉豆,不要离开我。"
宦楣在母亲的寝室,一直陪到天明。她干坐在一张安乐椅中,什么都没做,双眼瞪着一具古董小挂钟,看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。
晨曦来临,宦太太躺在床上,半明半寐,偶尔梦呓,总是一句话:"毛豆回来了吗?"
毛豆轻轻推开房门,刚刚听到这几个字,兄妹相拥而泣。
"眉豆,过来,"他把妹妹拉到房中,压低声音,"我要你好好的听着。"
他们俩蹲在房间一个角落,席地而坐,宦楣记得,童年时,兄妹常常躲着商量一些微不足道、可气可笑的事,像紧张而郑重地商讨如何为一张不及格的卷子求父亲饶恕。
宦晖:"眉豆,我与父亲决定离开本市。"
宦楣张大嘴,瞪着兄弟。
"你要保守秘密,好好照顾母亲。"
宦楣一阵晕眩,"你们要到什么地方去?"
"现在还不知道。"
"宦晖,你们的旅游证件已被扣留。"
"你不要管那些。"
"宦晖,你要与父亲弃保潜逃?"
他不响,用空洞密布红筋的双眼看妹妹。
"我不赞成,毛豆,你不能一错再错,这件案子的法律观点很有问题,还需要经过内庭争辩,"她紧紧抱住宦晖,"不要走,不要离开母亲与我。"
"眉豆,这是父亲的意思。"
"不行,我下去同他说。"
"他不想看到你,他根本不准备把这件事告诉你,我们本来打算一走了之。"
"毛豆,地球才那么一丁点大,你想躲到什么地方去?"
"总有我们容身之处。"
"不见得,毛豆!说服父亲,留下来面对现实。"
"不行,父亲拒绝这种羞辱。"
宦楣急极而泣。
"我真后悔告诉你,看样子你守不住秘密。"
"自由呢,你放下她不顾?"
"我自有主张。"
"宦晖,你们什么时候走,在何处出发?"
"细节你别管,我们现在就话别。"
"毛豆,你这一走,也许就回不来了。"
宦晖闭上眼睛,面部肌肉不由自主地扭曲抽搐。
"毛豆,他们会通缉你,你想过没有,你真以为你能躲一辈子?"
"太迟了,眉豆,不要多说,过来让我看清楚你。"
宦楣号啕大哭。
"嘘,嘘,不要这样,当心眼珠子摔出来。"
二十多年来,宦楣引以为荣的一切,都弃她而去,在她指缝溜过,抓不住留不下。
第二天晚上,一家人同桌吃饭。
宦兴波坐首席,把丰富的菜肴分别布到妻女子媳面前。
他一声不发,表现沉着。
这分明是最后的晚餐。
宦楣多么希望他会得回心转意,留下来勇敢地打这一仗,取回公道,讨一个清白。
但是一顿饭时间,宦兴波没有说过一个字。
各人面前满满的饭菜动也不动,甚至没有人取起筷子。
坐了大半个小时,宦太太先觉得累,轻轻站起来,晚宴就这样散了。
宦兴波向女儿招招手。
宦楣过去侍候他。
他凝视女儿良久,一语不发,半晌转过头去,向老伴点点头,独自回寝室去。
宦楣知道父亲一定是在今晚走。
她已经麻木,不懂得思考。
当然,她可以知会邓宗平,向有关方面通风,把父兄留在本市,但她办不到。
只听得宦太太自言自语的说:"快过年了吧,什么都还没准备,唉,不经不觉,你们回来几乎有一年了,光阴似箭,日月如梭。"
宦楣与自由呆呆的听着。
宦太太说下去:"我记得牡丹花要早点定,自由,这些你都记在心里,将来,都是你的事。"
自由低声答:"是。"
宦太太说:"我觉得好疲倦。"她用手托着头,表情一片困惑,似一个迷途的孩子,边走边玩几十年,忽然落寞想回家乡,却找不到归路。
自由扶着她上楼休息。
宦楣走到花园去抽烟。
她已无观星的闲情逸致,刚在发呆,听到身后悉索一声,转过头来,见是家里的老司机。宦楣诧异了,他也到后花园来黯然伤神!
老司机见宦小组发现了他,不得不硬着头皮露面。
他说:"我正替老爷难过,在我眼里,他明明是个好人,待下人是极宽厚的。"
一句话触动宦楣心事,"你贵庚了?"
"五十五。"
"与家父同年。"
老司机本来要说:我们怎么能与宦先生比,忽然想起宦某此刻的处境,硬生生把话咽下喉咙。
只听得宦楣说下去:"我记得你有两个孩子。"
"一男一女,都有了自己的孩子。"
"我还记得他俩与我们兄妹同年。"
司机答:"小姐你好记性。"
"他们生活很幸福吧?"
"托赖,还过得不错,老叫我退休,儿子做小生意设间小印刷店,女儿一直是注册护士。"语气透露着满足自在。
"你的股票怎么样了?"
他有点不好意思,"女儿见我成天唠叨,受不了,问我输掉多少,贴补给我,嘱我以后不要再玩。"
"呵。"宦楣发呆。
看,看人家女儿多么能干,一举手便救老父出苦难,宦楣又能为宦兴波做些什么?
老司机见她神情呆滞,便不再说话,讪讪地退下。
过不多久,自由缓缓走近,坐到宦楣身边。
"母亲睡了?"
自由点点头。
跟着宦晖享过福的女孩子不是没有,但却不是艾自由。
"宦晖呢?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