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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爹,要是你喜欢,六十岁大寿我替你好好办一下。”

  “我像是活得到六十岁的人吗?”他没好气。

  “爹。”我很了解,温和地叫他一声。

  他说:“还不是只有你来看我。”

  “陶陶也来了。”

  “我最气就是这个名字,杨陶杨桃,不知是否可以当水果吃。”当然,因为这个名字是叶成秋取的。

  我会心微笑。

  “过来呀,让外公看看你呀。”父亲说。

  陶陶过去坐在他身边,顺手抓一本杂志看。

  父亲叹口气,“越来越漂亮,同你母亲小时候似一个印子。”

  陶陶向我眨眨眼。

  这时候父亲的妻子走出来,看到我们照例很客气地倒茶问好,留饭让座,我亦有礼物送给她。

  她说:“之俊,你真是能干,我那两个有你一半就好了。”

  我连忙说:“他们能有多大!你看陶陶,还不是有一搭没一搭的。”

  她穿着旗袍,料子还新,式样却是旧的,父亲的经济情况真的越来越不像样了。

  她说:“当年你爹要借钱给你做生意,我还反对,没想到两年不够,连本带利还了来,真能干,不过那笔款也早已填在家用里,身边要攒个钱谈何容易。两个儿子的大学费用,也不知该往哪里筹。”

  日子久了,后母与我也有一两句真心话,我们两人的关系非常暧昧,并不如母女,也不像朋友,倒像妯娌,互相防范着,但到底有点感情。

  父亲在那边听到她诉苦,发作起来,直叫:“大学?有本事考奖学金去!我不是偏心的人,之俊也没进过大学堂,人家至今还在读夜校,六年了,还要考第三张文凭呢!要学,为什么不学之俊?”

  我很尴尬,这样当面数我的优点,我真担当不起,只得不出声。

  后母立刻站起来,“我去弄面。”

  我过去按住父亲。

  他同我诉苦:“就会要钱,回来就是问我要钱。”

  我说:“小孩子都是这个样子。”

  “她也是呀,怕我还捏着什么不拿出来共产,死了叫她吃亏,日日旁敲侧击,好像我明日就要翘辫子似的,其实我也真活得不耐烦了。”

  我心想:外表年轻有什么用?父亲的心思足有七十岁,头发染得再黑再亮也不管用。

  我赔着笑,一瞥眼看到陶陶瞪着眼抿着嘴一本正经在等她外公继续诉苦,一派伺候好戏上场的样子,幸灾乐祸得很,我朝她咳嗽一声,她见我竖起一条眉毛,吐吐舌头。

  父亲说下去,“你母亲还好吧?”

  “好”

  “自然好,”父亲酸溜溜地说,“她有老打令照顾,几时不好?”

  越说越不像话了,父亲就是这点叫人难堪。

  他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。“凭叶成秋此刻的能力,她要什么有什么,有财有势好讲话啊,不然她当年那么容易离开我?不过叶成秋这个人呢,走运走到足趾头,做塑胶发财,做假发又赚一票,人家搞成衣,他也搭一脚,电子业流行,又有他份,炒地皮,又有人提携他,哼!什么叫鸿运当头?”

  “爹,来,吃寿面。”我拉他起来。

  陶陶调皮地笑。

  他是这样的不快乐,连带影响到他的家人。

  我记得母亲说当年他是个很活泼倜傥的年轻人,祖父在上海租界做纱厂,很有一点钱,他一帆风顺进了大学,天天看电影吃咖啡结交女朋友,早已拥有一架小轿车,活跃在球场校园。

  一到香港便变了,母亲说他像换了个人。

  他一边把面拨来拨去净挑虾仁来吃,一边还在咕哝,“……投机!叶成秋做的不过是投机生意,香港这块地方偏偏就是适合他,在上海他有什么办法?这种人不过是会得投机。”

  我与陶陶坐到九点半才离开,仁至义尽。

  “可怜的外公。”她说。

  我完全赞同。

  陶陶说下去:“他们一家像是上演肥皂剧,不停地冲突,不停地埋怨。”

  我说:“他忘不了当年在上海的余辉。”

  “以前外公家是不是很有钱?”

  “当然。连杨家养着的金鱼都是全市闻名的;一缸缸半埋在后园中取其凉意,冬天的时候,缸口用蔑竹遮着,以防降霜,雪水落在鱼身上,金鱼会生皮肤病……不知多少人来参观,你外公所会的,不外是这些。”

  陶陶问:“转了一个地方住,他就不行了?”

  我也很感慨,“是呀。”要奋门,他哪儿行?

  但叶成秋是个战士。在上海,他不过是个念夜校的苦学生,什么也轮不到,但香港不一样,父亲这种人的失意沦落,造就了他的成功,父亲带下来的金子炒得一干二净的时候,也就是他发财的时候,时势造就人,也摧毁人。

  陶陶说:“我喜欢叶公公多过外公。”

  你也不能说陶陶是个势利小人,谁也不爱结交落魄的人,不止苦水多,心也多,一下子怪人瞧不起他,一下子怪人疏远他,弄得亲友站又不是,坐又不是,父亲便是个最佳例子。

  “外公现在到底怎么样了?”

  “没怎么样,手上据说还有股票。”

  连陶陶都说:“股票不是不值钱了吗?”

  我把车子开往母亲家。

  陶陶说:“我约了人跳舞。”

  她身上本就是一套跳舞装束,最时兴的T恤,上面有涂鸦式图案,配大圆裙子,这种裙子,我见母亲穿过,又回来了。

  我心微微牵动,穿这种裙子,要梳马尾巴或是烫碎鬈发,单搽嘴唇膏,不要画眼睛……

  我温和地说:“你去吧,早些回来。”

  她说:“知道了。”用面孔在我手臂上依偎一下。

  我把钢笔还给母亲。

  她说是她送了给陶陶的。

  我说:“这是叶成秋送你的纪念品。”

  “不,叶送的是支派克,这支是我自己的。”

  “他那时哪儿有钱买派克钢笔?”我诧异。

  “所以。”母亲叹口气,“那么爱我,还不让我嫁他。”

  在幽暗的灯光下,母亲看上去不可置信地年轻,幽怨动人。

  也难怪这些年来,叶成秋没有出去找青春貌美的情人。他一直爱她,也只爱过她,自当年直到永远。

  她嘲笑自己,“都老太婆了,还老提当年事。对,你父亲怎么样?”

  “唠叨得很。”

  “有没有抱怨广东女人生的儿子?”

  “有。”

  “当初还不是欢天喜地,自以为杨家有后,此刻看着实在不成材了,又发牢骚。”

  “还小,看不出来,也许过两年就好了。”

  “男孩子不会读书还有什么用?年年三科不合格。陶陶十五岁都能与洋人交谈,他的宝贝至今连天气报告都听不懂,现眼报,真痛快!”

  我惊奇,“妈,你口气真像他,这样冤冤相报何时了?他同你早离婚,一点关系都没有了,何苦咒他?”

  “你倒是孝顺。”

  “妈妈。”

  门铃响起来。

  我当然知是什么人。

  偏偏母亲还讪讪的,“这么晚,谁呢。”

  第二章

  一姐去开门,进来的自然是叶成秋。

  我如沐春风地迎上去,“叶伯伯,有好几个礼拜没见你。”

  “之俊,见到你是这个苦海中唯一的乐趣。”

  我哈哈地笑,“叶伯伯,恐怕你的乐趣不止这一点点吧。”

  “啊,我其他的乐趣,都因这唯一的乐趣而来。”他继续奉承我。

  我们相视再笑。

  母亲的阴霾一扫而空,斟出白兰地来。

  我说:“叶伯伯是那种令人觉得一日不见、如隔三秋的人,真想念他。”

  “之俊越发圆滑了。”

  “老了,碰得壁多,自然乖巧,”我趋近去,“看看这里的皱纹。”我指向眼角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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