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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7 页

 

  我喜欢看窗外月色,喜欢在没空气调节的房间辗转反侧,喜欢享受异国风情较为低层的一面。

  当然欧洲再热也热不到什么地方去。

  冷气车门一开,热浪如吹发器中的热风般扑上来,逼得我们透不过气来。

  几位工程师哗然,纷纷发表意见。

  我用手摸摸后颈,一汪汗。

  世球笑道:“我父亲说,真正热的时候,躺在席子上睡着了,第二天起身一看,席子上会有一个湿的人形,全是汗浸的。”

  女士们都笑:“罗伦斯最夸张。”

  如果是叶伯伯说的,一定全是真的,我相信。

  我们在旅舍安顿下来,淋浴后我站在窗前眺望那著名的黄浦江。

  除却里奥热内庐之外,世界大城市总算都到过了。

  世球敲门进来,我转头。

  “别动。”他拿着照相机,一按快门,摩打转动,卡拉卡拉一连数声。

  “干什么?”

  “之俊,”世球坐下来,“你永远像受惊的小鹿。”

  “因为你是一只狼。”我笑答。

  “我觉得你与这里的环境配合到极点。”

  “这是歌颂,还是侮辱?”

  “你太多心了。”

  我不去回答他。

  “今天晚上我们有应酬,先吃饭后跳舞。”

  我服了他,就像一些人,在游艇上也要搓麻将,世球永远有心情玩,玩玩玩玩。

  “同什么人吃饭?”

  “当然是这里的工作人员。”

  “跳舞我就不去了。”

  “随你,”他耸耸肩,“反正我手下猛将如云。”

  我既好气又好笑,他的口气如舞女大班。

  我忽然问:“我们在这三天内会不会有空当?”

  “你想购物?”他愕然。

  “我想逛逛。”

  “我与你同去。”他自告奋勇。

  “这么热,你与你的猛将在室内喝咖啡吧。”

  “之俊,我早说过,我们有缘,你躲不过我。”

  当夜我们在中菜厅设宴请客。标准的沪菜,做得十分精致。坐在我身边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上海籍女士,五十余岁,仍然保持着身材,很健谈,而且聪慧,她是早期毕业的建筑师,很谦和地表示愿意向我们学习。

  她肩上搭着一方手织的小披风,那种绒线已经不多见,约二十年前我也看母亲穿过,俗称丝光绒线,在颜色毛线中央一条银线织成,贪其好看,当然有点老土,不过在这个时候见到,却很温馨。

  女士很好奇,不住问我一般生活情形,乘什么车住多大地方做什么工作。我从来没有这么老实过,一一作答,并且抱怨自己吃得很差,不是没时间吃就是没心情吃。

  世球见我这么健谈,非常讶异。

  临散席时,女士说:“你不像她们。”用嘴呶呶我其余的女同事。

  我乐了。真没想到她会那么天真,不是不像我母亲的,经过那么多劫难沧桑,都是我们所不敢问的,仍然会为一点点小事发表意见,直言不讳。

  我笑:“她们时髦。”

  她忽然说:“不,你才时髦潇洒,她们太刻意做作。”

  赞美的话谁不爱听,我一点不觉肉麻,照单全收,笑吟吟地回到楼上房间去,心想,上海人到底有眼光。

  我喝着侍役冲的香片茶,把明天开会的资料取出又温习一遍,在房中自言自语。

  扭开电视机,正在听新闻,忽然之间咚的一声,冷气机停顿。室内不到十分钟便燠热起来,侍役来拍门通知正在赶修,心静自然凉,我当然无所谓,但是世球他们跳得身热心热,恐怕要泡在浴缸里才能睡得着。

  侍役替我把窗户开了一线,我总算欣赏到江南夏之夜的滋味,躺在床上不自觉入梦。

  隔很久听见大队回来,抱怨着笑着,又有人来敲我房门,一定是世球,我转个身,不去应他,又憩睡。

  早上七时我被自己带来的闹钟唤醒,不知身在何处,但觉全身骨头痛,呻吟着问上主:我是否可以不起来呢?而冷气已经修好了。

  世球比我还要早。他真有本事。

  他悄声在我耳边说:“同你一起生活过,才知道你是清教徒。”

  这人的嘴巴就是这样子,叫好事之徒拾了去,又是头条新闻。

  一大行人准时抵达会场。

  会议室宽大柔和舒适,是战前的房子,用料与设计都不是今日可以看得见的了,桃木的门框历年来吸饱了腊,亮晶晶,地板以狭长条柚木拼成,上面铺着小张地毯,沙发上蒙着白布套子。

  我抬头打量天花板,吊灯电线出口处有圆型玫瑰花纹图案,正是我最喜爱的细节。

  我在端详这间屋子,世球在端详我,我面孔红了。

  会议如意料中复杂冗长,三小时后室内烟雾弥漫,中午小息后,下午再继续。

  华之杰一行众人各施其才,无论穿着打扮化妆有何不同,为公司争取的态度如一,每个人在说话的时候都具工作美,把个人的精力才能发挥至最高峰。

  散会后大家默默无言,世球拉队去填饱肚子。

  有人说这儿也应有美心餐厅。

  仍然是上海菜。

  广东小姐吃到糟青鱼时误会冷饭跑到鱼里去,很不开心,她在家从不吃上海菜:“样样都自冰箱取出,”她说。世球白她一眼。这些我都看在眼里。

  我问:“今天几度?”

  “摄氏三十五度。”

  哗。

  世球问:“心情如何?”

  “很好,久久没有过群体生活,很享受。”

  “是的,这么多人同心合意做一件事,感觉上非常好。”

  “我想到淮海路去走走。”

  “明天傍晚或许会有空。”世球说。

  “今天傍晚有什么不对?”

  “你没有经验,今晚我们自己人要开会讨论。”

  真没想到时间那么迫切,我们在世球的套房里做到晚上十二点。所有女性脸0上的胭脂花粉全部剥落,男士们的胡须都长出来,但没有人抱怨。

  我们这些人真能熬,咬紧牙关死撑是英雄本色。

  只有六小时睡眠,世球还自备威士忌到我房间来喝,他这种人有资格娶三个老婆,分早午晚三班同他车轮战。

  我用手撑着头,唯唯诺诺,头太重,摇来晃去,终于咚地撞到茶几上,痛得清醒过来。

  世球大笑,过来替我揉额角,嚷着“起高楼了”,忽然他凝视我,趋身子过来要吻我,我立刻说:“世球,你手下猛将如云。”

  世球立刻缩手,大方地说:“我不会勉强你。”

  我很宽慰。

  “你是吃醋了吗?”

  “神经病。”

  “我念中学的时候,有个男同学早熟,他经验丰富,与我说过,如果女孩子肯骂你神经病,对你已经有感情了。”

  我们大笑。

  第二日会议很有用很有建设性,皆大欢喜,大局已定,我们回去将做初步正式图则。

  世球说:“头五年一定要赚回本来,跟着五年才有纯利,这十年后资产归回当地政府,最大敌人是时间。散会。”

  我一定要到淮海中路去。

  世球陪着我,在这条鼎鼎大名,从前是法租界的霞飞路上踱步。热气蒸上来,感觉很奇异,世球问我,有没有可能,他父亲同我母亲,于若干年前,亦在同一条路上散过步?

  他说:“从前国泰大剧院在这条路上,父亲喜欢珍姐罗渣士,苦苦省下钱去看戏。他兄弟姐妹极多,而祖父是个小职员,半生住在宿舍里,他童年很困苦。”

  叶伯伯的一生与我父亲刚相反。

  “要不要买些什么?”他问我。

  我摇摇头,我并没有在旅行期间购物的习惯,通常是一箱去,一箱回,看见人家什么都抓着买就十分诧异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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