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问那么多干什么?”我不悦。
“穆儿,你那放浪的生活过够了没有?几时收心养性回家来帮爹爹做生意呢?”母亲恳求。
我良心发现了,用手搭着母亲的肩膀,轻轻的哄她,“爹要我也没用,我不是不会做生意,而是受不了那班生意生意人,一个比一个蠢,要我跟他们平起平坐,给我金山银山也不干,你就原谅我吧。”
母亲白我一眼,胖嘟嘟的脸上居然还带着往日的娇憨,“你借口最多,赚大钱的人算蠢人?你父亲是蠢人?”
我竖起一只手指,“人赚钱,当然需要头脑,当钱赚钱的时候,情形不可同日而语,老爹现在就算不做生意,将财产换了美金放在银行里定期,三年间也就获一倍本利,他那生意是做来玩的,为只为消磨时间,跟你办慈善舞会一样。”
“说起我的舞会,你是不来的了?人家曾家三公子迪臣,还有杨家的玛姬,孙家两个小姐,以及地产王郑氏的公子——”
“我与他们也谈不来。”我笑,“我不来了。”
“你到底跟谁谈得来?你这个小于,你再跟慕容家那只野狐狸来往,你爹不放过你。”
“是你先提到她的,不关我事。”但我心中却暗暗牵动,一种微微酥麻的感觉传遍全身,甜丝丝地,像中了迷魂香,说不出的受用,还没有踏进温柔乡,只在门口张望一下,先醉倒了。
“——不是说要飞机票吗?”
“哦是。”我又回到现实世界来,“钱在哪儿呀?”
“这里六千块。”
“那我岂不是要坐三等机舱?”我非常失望。
“你还想包一架私人喷气机去?”背后有声音传出来。
我马上把钱放进口袋,肃立,“爹爹。”
老爹不出所料,连声冷笑,倒牌菜地反问:“你还记得我是你爹呀?”永远是这一句,历久不衰。
老爹这人毫无想像力,缺乏新意境。
他厉声说:“你去跟那只狐狸说,我乔老头不是好惹的,我不姓慕容,不受她摆布,她若惹恼了我,我自有办法治她。”一副法海和尚模样。
老爹完全搭错线了,宁馨儿跟我一点瓜葛也无,她根本不愿意——说到哪里去了?但好汉不吃明亏,我并不敢向老爹分辩,一味唯唯诺诺。
“你今年几岁了?”爹责备问,“一天到晚向你妈要钱。”
妈妈也恼我:“廿五六岁的人,也不学好。”
我咕哝,“学好就是一百万一百万的向你拿是不是?三哥做纸厂,一年蚀掉五百万。二哥的出入口,如今还是赔本生意……可是你们尽挑剔我。”
母亲一怔,因觉我说的完全是事实,故此不出声。
父亲顿足道:“不由得你来挑哥哥的坏。”
“太不公平了。”我说。
“你那三十万还了没有?”父亲问。
“还掉了。”我说:“人家要给我,作为摄影费,我都还不收呢。”
“想用金钱来打动我儿子的心,没那么容易,”父亲说:“她打错算盘,我家的儿子长了那么大,没吃过猪肉,也见过猪跑。”
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,这是一场误会,但我也懒得解释。
我说:“这里没我的事,我走了。”
母亲说:“你回心转意的时候,就来看妈妈表演吧。”
我说:“妈妈,看与不看,我永远是你的影迷。”
第四章
我得了机票,马上拖着行李到机场,订的是她们同一架飞机。
婀娜带着两大箱衣裳,都是所谓“东方吉卜赛”款式,慕容琅做台柱,她们两人与宁馨儿都坐头等机舱。
婀娜存心与我过不去,我走上去与她说句话,她都叫空中小姐把我赶了下来。
她骂我:“你瞒得了慕容琅,瞒不了我。”
但是我并没有蓄意要瞒什么人,我那司马昭之心,正是路人皆见。
坐三等舱的滋味不好受,三个人一排座位,我左边近窗口的是一个势利的女孩子,装出一副“我是老乘客”的姿态,动辄翻白眼,一小时上三次厕所,叫我让路。右边坐一个老乡,胸前悬一个牌子说:“不谙英语移民”,我得事事照顾他,帮他填表,帮他叫茶……他就会咧开嘴巴笑,黑漆漆面孔,不像是文明社会里产品,也不知道到了纽约打算干什么,总有办法活下去吧,真叫人心酸。
连阿琅在西藏都过了那么久。不过她有敏敏哲特儿。
敏敏哲特儿这土包子财雄势大,罩得住,阿琅大抵也没吃什么苦,仍然那么细皮肉肉、天真可爱的……真是,美丽的女人,大都匪夷所思。
廿多小时的飞机坐得我脊椎都断了开来,腿部关节全肿成一团,以后坐长途飞机,非买卧铺不可,除非人类进化得可以将身体折成一叠,否则这种旅程绝不人道。
飞机降落纽约的时候,我追上去问阿琅:“订了酒店没有?”
婀娜抢白;“谁还包你吃住?”
我的忍耐力再好,也受不了她的穷追猛打,我板起了脸,低声说:“我不是跟你说话,用不着你来答我,你自己尊重一点。”
婀娜面孔发绿,顿时避了开去。
琅责备我,“你不该这样说话的。”
我很得意,“我这次跟了来纽约,与她完全无关,何必要她看不过眼?”
阿琅不语。
“住华道夫吗?”我问,“我身边没有那么多钱。”
“不,住宁的公寓,她在五街有房子,在罗拔烈福楼上。”
“我能搬进来吗?”
“当然可以,乔穆,这还用问吗?我会为你做一切事。”阿琅抬起脸,恳切的说。
我微笑,报恩的时间到了。
对于婀娜,我只有痛快,她终于停止了那冷嘲热讽。
洋司机开着林肯来接我们,宁馨儿从头到尾保持那种冷冰冰的温文,不发一言。
一行四人到达公寓。
房子的式样间隔与陈设几乎与香港的公寓一模一样,太懂得享受了,这样子来到异乡也丝毫没有做异客的感觉,妙不可言。
我们各被安排在套房里,阿琅淋了浴就来找我。她悄悄对我说:“你能来,我很高兴。”
我在拭抹相机,“不要客气了。”
“那些瓶瓶罐罐拍妥了没有?”
“七七八八了,底片已交给宁馨儿转交出版社。”
“好极了,那么你可以专心为我拍照了。”她喜悦。
“阿琅,我住在这里,全凭你的关系,你要支持我,不然的话,婀娜这种小人就会尽情乘机欺压我,明白吗?”
“乔穆,我也不准你欺侮婀娜。”琅说。
“天真的慕容琅,纯情的慕容琅,男人唯一可以欺侮女人的一招是抛弃她,我又不是她的爱人,这辈子也报不了仇,你放心了吧?只有她欺侮我的份儿。”
阿琅腼腆地笑,她笑得那么奇怪,那么美丽,像天上忽然出现一道彩虹般的艳丽,我衷心地欣赏她这股单纯的美,没料到误会日益加深,引起了大悲剧。
然后她离开了我的房间,还替我掩上了门。
宁馨儿订了台子,我们在纽约的福临门吃上海菜。
每上一道菜,老板娘都亲自解释菜的来龙去脉,猪脚烧狮子头叫“猪八戒踢球”诸如此类,生花妙舌,我听得胃口好起来,吃了三碗大饭。
因为实在气婀娜,只当她不存在,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,实际上眼睛插着一枚钉子。
婀娜平时是个八面玲珑的好女子,不知如何,最近对我,却向刺猬学习,有事没事都刺我几下,实在痛了,怪不得我乘势反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