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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不知妈是否在那个时候挣下的私蓄。”我说。

  “房子都是爹的,毫无疑问,妈妈现在收租收几万一个月。”

  “这样的生活算不算幸福呢?”

  “如果爹还在,那就真幸福。”马大说。

  “是。”我也很觉遗憾,“爹在的话,妈妈就真幸福。”

  外头静下来,胡老师傅走了。

  我坐起来,“你呀,毕业总该找个事做吧。”

  “嗳,真头疼。”

  “要不要到我铺子来?”

  “咦,才不要,”她骇笑,“服侍些邪牌女人换新装,我不干。”

  “只有捞偏门的女人才花费得起,现在什么时势,正经人还有心思讲穿的呢,万打万的晚装卖给谁去?”我说,“我不管,只要我的铺子赚钱,妈妈有得分红,我就对得起她。”

  “我情愿到大机构去找份工作。”

  我没好气,“去吧去吧。”

  妈妈在露台边出现,“两姐妹又在吵什么?”一脸欢喜。

  我过去搂住她,“你长得像观音,妈妈。”

  “这家伙,别浑搅,我信的是基督。”

  马大说:“哈拿这一辈子就这么瞎七搭八的。”

  妈妈笑说:“结了婚会好的,我才不替她担心。”

  “妈妈把哈拿宠得什么似的,她不爱念书就可以吊儿郎当,不爱做工就做老板。”马大笑说。

  我吐吐舌头,说:“你少吃醋。”

  我们日常生活就是这样,融洽愉快,我根本没有想过要自己出去组织家庭,他们说家庭幸福的孩子都迟婚,不是没有道理的。

  转眼间二十四岁,再没有男朋友就变为老姑婆,我倒不那么担心,妈妈却老以为是因为我的腿。

  我的腿。

  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换一双正常的腿,但既然是没有可能的事,也只好一笑置之。

  出世时没有人发觉我的腿有什么不对,直到一岁,马大已经健步如飞,我还爬在地上,站不起来,妈妈才带我去看医生,发现我这个先天缺陷。

  我轻轻叹口气。

  妈妈说:“李伯母的房子要卖,怪新净的,我喜欢那堂家私,你们怎么说?”

  我说:“反对,我喜欢我们这所老房子。”

  马大说:“我也是。妈妈,我们反对搬家。”

  妈妈说道:“真奇怪,反而年轻人喜欢住老房子,我本来想把李伯母那处买下来。”

  “不要,”我说,“新房子没味道,我们这里好,光是冬暖夏凉已经值回票价。”

  马大笑,“天晓得,值回票价!你天天买票进场?”

  妈妈安抚我们,“好好,不搬,不搬。”

  第二天我照常上班,准九点去开店门,小小的时装店,我是一脚踢,办货,标价,做帐,售货,甚至设计广告,都是我一个人,尴尬的是,连上洗手间那三分钟,我都得在门口挂一个“立刻回来”的牌子。

  如果马大肯出来帮我,那就好了。

  不过这小子心头高,不肯做这种芝麻绿豆生思。

  第一个顾客于十时驾临,那是一个小舞女般的女子,试遍店里所有的货色,直到十一点正,才买一件毛衣,因为“你的招呼不错”。

  我抱着游戏人间的态度,招呼当然好。

  十一点来了真正的大客,是一个微胖的中年妇女,对店里的手织毛衣表示真正的兴趣,一口气买六件,我一件件为她试身,把袖子钉高或垫厚,为求使她穿得更舒适,她很满意。“店是小,服务好。”她说。

  “是呀,大店里,经理在,那些女孩子就敷衍你一下,经理不在呢,当客人透明。除非你真正是羊枯,否则还是频遭白眼,说到招呼,早十年八年,诗韵是没话讲,现在这班女孩子都在各处做大班,她们手下就一副晚娘脸。一次我订皮鞋,千叮万嘱叫她们货到电话通知,嘿!等那双鞋卖断了码还不告诉我。”

  那位太太笑出来。

  我耸耸肩,“花钱还要受气,我划不来!”我把她送出门去,“下次再来。”

  我一转身,电话铃震天价响起来。

  “哈拿时装。”我说。

  “哈拿?”那边说,“我是马大,快关店回来,妈妈有要紧事跟我们说。”

  “什么事?”我嬉皮笑脸,“人家说双生子有心灵感应,怎么我跟你之间一点也不相通。”

  “快回来,哈拿,妈妈在哭。”马大骂我,“死没正经的。”

  “什么?”我跳起来,“我二十分钟内赶到。”

  我立刻锁上店门,赶回家去。

  记忆中从不知道妈妈哭过,受了什么委屈?有什么大事?我的心咚咚跳。

  赶到家的时候,母亲还在抽噎,我扑上去问:“妈妈,有什么事,请说呀?”

  妈妈说:“我不知道如何开口才好。”她呜咽。

  我与马大面面相觑,我们静静的坐着,等母亲冷静下来。

  她的情绪极之激动,不停的用手绢擦眼泪,又不住以左手去转动右手腕的一只玉镯,那只镯子因她近年胖了不少,已经很难转动。

  一定有什么大事发生了,我手心暗暗冒着冷汗,妈妈去看过医生一一难道,妈妈患了什么奇难杂症?

  我的眼睛都涩了。

  妈妈开口,“马大、哈拿,你们都知道,妈妈是唱戏的伶人。”

  “知道!”我与马大齐齐的说。

  这我们已经知道二十多年。

  我的记忆回到极小的时候,母亲把钉着七彩亮片与流苏的披肩往我们身上搭……当然我们知道妈妈是女伶,这有什么好瞒的?

  妈妈说:“马大、哈拿,你们的亲生爸爸来找你们。”她哭。

  我与马大听得莫名其妙。

  我瞪着妈妈。

  “你们明白吗?你们的亲生爸爸——”

  我打断她,“妈妈,我们爸爸二十年前已在新加坡逝世,不是吗?”

  “不,”妈妈又紧张又伤心,根本没法有条理地表达她的意思,“在新加坡去世的是我的丈夫。”

  “妈妈的丈夫,难道不是孩子们的爸爸?”马大问。

  “不,我对不起你们两个,”她又哭泣,“我丈夫不是你们的父亲,他没有生你们!”

  马大睁大眼,我张大嘴,两个人都忽然觉得喉咙干燥,说不出话来。

  这是怎么一回事?我整理着千头万绪。我们去世的爸爸没有生过我们,那么生我们的是谁?另外一个男人?听母亲的口吻,这个男人仿佛又回来找我们姊妹俩……

  一笔风流帐,毫无疑问。我偷偷看马大一眼。

  显然马大的想法跟我一样,她的脸微红,大概有点难为情,但如今的道德观念有些两样了,私生子也不会有人瞧不起的,只是真没想到,妈妈会……妈妈会……。

  我咳嗽一声,清清喉咙:“妈妈,你是说,我们父亲尚在人间?”

  “是呀,当年他并没有意思要抚养你们,现在却又回来认你们。”母亲用帕子掩着面孔。

  我向马大打一个眼色。

  马大说:“妈妈,这岂不是好,本来以为没有爸爸,现在爸爸又回来了。”

  这件事虽尴尬万分,却值得庆幸。

  只不知,我们爸爸是怎么样的人?

  妈妈仍然悲泣。

  “妈妈,你怎么老哭呢?”我略觉蹊跷,“这是好事,慢慢会习惯的,妈妈。”我替她印眼泪。

  “叫我怎么舍得你们姊妹俩?”她将我搂在怀内。

  “你是我们的妈妈,”马大说,“没有人可以逼我们离开你,你放心。”

  “是呀,妈妈,你放心。”我也跟着保证。

  妈妈几乎哭倒在沙发上,“马大、哈拿,我不是你们的妈妈,我不是!”

  我“霍”地站起来,如五雷轰顶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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