志佳走到父亲身边,“父亲,华自芳说,是你差她来见我。”
佟青一听,立刻站起来,掩上了书房门。
这才轻轻问:“你都记起来了?”
志佳间:“爸,发生过什么事?”
佟父没有立刻回答,侧着头听一听,连他都怀疑有人伏在门外偷听。
志佳见父亲怕成那样,不禁窃笑。
世上有那么多怪事,最奇却是惧内,明是一家之主,见到妻子,一如耗子见到了猫。
“志佳,你终于想起来了。”
志佳见父亲老怀大慰,只得顺着他意说:“是,医生说我已经痊愈。”
“那我就放心了。”
“爸,你有什么隐忧?”
佟青沉默一会儿。
“爸,你不妨告诉我。”
“志佳,爸多希望你是爸的一条臂膀。”
志佳笑,握住父亲的手,“爸,你有事尽管吩咐我。”
“我想把厂交给你。”
志佳讶异,“爸,我说过不会与弟弟争。”
“可是,有人会和你争。”
“有资格和我争的人,必定与你更亲密,就交给她好了,她陪你这么些年,总得有些报酬。”
佟青感动,“志佳,你是真的让她?”
志佳笑,那间烂厂,那间叫帐房先生都摇头叹息的破厂,志佳最怕老父令她接管,现在居然有人争,志佳愿意速速让她争赢。
“我却过意不去。”
“我不觉得是损失,爸,不要再迟疑了。”
“厂是赚钱的厂。”
“我知道,但我此刻也有收入。”
“她娘家的一进去,以后你就难以插足了。”
“我有我宽广的天地。”
佟青看着女儿,“你可真是脱胎换骨,再世为人了。”
志佳只得附和,“谁说不是?”许久没与父亲好好谈话。
刚在这个时候,书房门忽然被推开,继母站在门外。
志佳连忙站起来,“坐。”
“我自己的家,我要坐自然会坐,无需人招呼。”
志佳微笑。
终于发话了,终于不再扮演贤良淑德的角色了,啧啧啧啧啧,路遥知马力,日久见人心,时穷节乃现。
不知怎地,佟父见女儿反应幽默平和,一反过去激动,不禁也微笑起来。
继母见佟氏父女同心,气恼地攻击:“你父亲要把厂交给你,我就不放心。”
志佳不出声。
人到无求品自高,正如她无心争应彤的抚养权,此刻她也不争佟家财产,所以她可以袖手旁观,大占上风。
继母斥责她:“你想想你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,你父亲能否信任你?”
志佳仍然沉着。
佟父想,呵,女儿终于成长了,过程虽然比他人痛苦,但终于也长大了。
“你尚未毕业就退学!”
什么,志佳一怔,她没读完课程?
佟父咳嗽一声,“这倒不要紧,许多人六十多岁再进大学。”
“你未婚生子!”
志佳不由得大讶,“女人不是已婚生子就是未婚生子,这是我与我子之间的事,旁人不必悲天悯人,旁人宜先把他们的子女教育好。”
继母呆住。
以往的佟志佳遇事只会歇斯底里地哭闹,从不会冷静理智逐点反击,这三年来她像变了一个人。
但是继母还有最后一招,“那么,纵火伤人也有充分理由?”
志佳收敛了笑容,看向父亲。
佟青气馁。
这竟是真的!
志佳震惊。
佟青扬手,“够了。”
继母自顾自说下去:“你父不顾一切要证明你身心健康,不惜叫你旧同学来上演一出活剧,要唤回你的记忆,你失忆?你有失忆吗?抑或佯装什么都不记得,好逃避推卸责任?”
志佳看向父亲,“爸,华自芳不是我的朋友。”
佟青说:“但只有她愿意帮你。”
志佳站起来,“爸,无论世人怎么看我,那不重要,即使我精神不正常,我是个令父亲失望的女儿,我却不觊觎你的财产。”
她嫣然一笑,看向继母,“让你白担心一场了。”
她再对她爸说:“我会叫你放心。”
她保证。
继母见无人与她争,不禁讪讪,坐倒在沙发里。
佟青送女儿出去。
“爸,你有没有付华自芳费用?”
佟父点点头。
华自芳真是个优秀的机会主义者,她辜负了她的芳名,她的所作所为竟是如此庸俗。
志佳当下向继母那边呶呶嘴,“回去陪她吧!”
谁知佟父却说:“我现在不怕她了。”
“什么?”
“我已一无所有,一切归她,我还怕什么?”
志佳见父亲讲得这样滑稽,不禁大笑起来。
笑完之后,十分凄凉。
原来佟志佳是那么不堪的一个人。
她跑到小郭先生处诉苦。
这时,真相已差不多大白,佟志佳比较有闲心观察环境,说也奇怪,她发觉小郭侦探社像所心理医生治疗所。
客人来了,坐下,诉苦,一个走了,轮到下一个,排队似的。
这次,先佟志佳而至的,是一个美艳女郎。
那女郎戴一顶极之别致的帽子,它设计成一只舢舨模样,一张鱼网自船身垂下,刚好成为帽子的网纱。
那双美目在网下充满幽怨。
她是上一个,此刻轮到佟志佳。
志佳问:“那样美,也有烦恼?”
“佟小姐,美人也是人。”
“烦也值得,不美更烦。”
“你今日特选烦恼是哪一款?”
“原来,我过去真是一个十分可怕的人。”
“对自己别那么苛刻,”小郭挺会安慰人,“也许有人逼狗跳墙。”
志佳悻悻地抬起头,“谢谢你。”
“有幸有不幸,最幸运是做太平犬。”
小郭先生永远有诉不尽的哲理,一桌一椅,芝麻绿豆,都能引起他的感慨。
志佳说:“即使为势所逼,或是有人硬是要和我过不去,而我为此屈服了,做出失策之事,也是我的错,也不值得原谅。”
“哗,没想到你是圣贤人。”
“有人在不得意的情况下做了汉奸,你会原谅他吗?”
小郭故意打岔,“我以为你出生时抗战早已结束。”
志佳叹口气,“好好好,那不过是一个比喻,但,纵火伤人又怎么说?”
小郭慢条斯理地说:“那件事,我调查过。”
志佳绝望地问:“我放火烧的是什么屋子什么人?”
“那是你的公寓你的孩子。”
志佳悸动。
她张大了嘴,唇齿颤抖,额角冒出来的是油不是汗。
什么人会那么做?
假如那是她的友人,她会很不齿地教训道:要死要疯要贱悉听尊便,把孩子先交出来,社会自然会培训他成人。
半晌,佟志佳听见自己如离了水的金鱼般喘气,噗哧噗哧,在为生命挣扎。
她伸手掩住嘴巴,但是那股气转到她鼻子里去了,呼噜呼噜,听上去更突兀。
志佳的眼泪涌出来。
小郭给她一杯开水一颗药丸。
志佳不顾一切就吞下去。
又过一会儿,她心情略为好过。
小郭说:“事故并不严重,没有人受伤,不过窗幔烧着半截,你与孩子都受到极大惊恐,稍后应佳均破门而入,母女一起送院,未有报案,警方没有记录。”
佟志佳在心中叫:那不是我,那怎么会是我,那不可能是我。
佟志佳是那么自私自利自爱的一个人,连熟不透的肉类都不肯食用,怎么会拿生命做赌注。
不不不,有人陷害佟志佳,创作这样一个无耻的故事来打击她。
“孩子比母亲先苏醒,当时她只有十个月大。”
志佳苍白着脸,“那不是我,那绝对不是我。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。”
她面孔一丝血色也无,渐渐由白转为青,青又转为灰,她斥责小郭:“没有这种事,根本没有这种事,我一向爱小孩,我最尊重幼儿……”声音像破锣般沙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