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是,是。”萼生不住颔首。
“岑仁芝的作品得以再度发行,我们觉得高兴。”
“谢谢你们,谢谢。”萼生真心感激。
主持人给萼生投过去一个嘉奖的眼色。
岑仁芝结束了问答,自台上下来,这个时候、观众席上数千人忽然全体站立,有节奏地鼓起掌来,迎合着岑仁芝的脚步、啪、啪、啪、啪,清脆悦目地表示欢迎、感谢、尊重。
萼生年轻,一下子被这个热烈气氛感染,但觉心头一热,身不由主地站了起来,跟着群众,也拍起手来,陶醉地看着母亲。
鼓掌声越来越快,越来越快,萼生的心跳也接着加速,她受到现场气氛控制,兴奋无比,忘记身分,忘记立场,什么都顾不得了,大声欢呼,送岑仁芝出会场去,快快乐乐的出了一身汗。
人群缓缓散去。
萼生慢慢坐下来,她看看用力过度,拍打得发红的手心,愕然,怎么搞的?莫非这就是群众催眠引发的激情?
刚才,她发誓,假使有人冲上去拾起岑仁芝,她也会跟着照做。
这样说来,把规模再搞大些,牵涉到二十万人,煽动他们的情绪,也就可以利用群众的力量为所欲为,那多可怕。
而陈萼生适才还是他们的一分子呢。
热汗刹那间化作冷汗。
萼生呆呆坐着,奇怪,鼓掌的时候,她象亳不觉隔膜,她没想到自己是个外人,她亦不觉夸张,也不需要理由,好象有无形大手操纵了她的行为举止,她完全失去独立思考能力。
幸亏人群一散,顿时清醒。
刘大畏坐到她对面,“你受到了感动。”
萼生回过神来,笑笑:“我真怕母亲从此乐不思蜀,会耽下来做她的大作家呢。”
“无上欢迎。”
对,武侠小说中曾经形容过这门武功,萼生肯定它叫摄魂大法。
功力弱的人遇上了,身不由己,手舞足蹈,直至虚脱而死,功力强的高手则可抵挡得住。
母亲的功力在第几层?
整个组织与制度在与她斗法呢,意志力一垮,不可收拾,势必不能维持中立。
萼生不由得为母亲担忧。
“这是岑仁芝应得的荣誉。”
刘大畏对于上头一切行动,皆无异议。
萼生温柔地凝视他,任何年龄身分的女性所需要的,也是这么一个忠心耿耿的党员,只是不知要做些什么才能争取到他。
她忍不住说,“你的女朋友舍你取人是非常不智的行为。”
刘大畏一呆,不出声。
“她嫁给了一个甚么样的人?”
隔很久,刘大畏说:“与你我无关。”
萼生称赞他:“说得好,但,肯定不如你。”
一股暖流渐渐涌上刘大畏心头,他不肯露出来,顾左右而言他,“有人在外头等你。”
“谁,找我签名?”萼生知道母亲此刻正在为读者签名。
“你表弟蒋年昌。”
两个表弟在萼生心目中地位不可同日而语,她马上站起来迎出去。
蒋午昌坐在小小会客室里等她。
“午昌,”萼生笑着过去,“怎么到现在才来?”
午昌腼腆地说,“帮母亲搬些东西出来,顺道来听演讲,没想到来迟了。”
他坐在那里有点尴尬,午昌属于大自然,阿姨说得对,他有一双特别大的工具手,干起活来,有劲、够力、事半功倍,他亦有一双大脚,此刻只穿著双凉鞋,大足趾圆滚滚,似比常人大一倍,站在土上,一定更加稳健。
午昌皮肤黑得发亮,一看就知道是干户外工作的人,他是工农兵中第二号人物。
萼生看看刘大畏,老刘当然是兵。
“萼生姐,我特地来向你道别。”
“我还没走呢。”
“母亲说你这一两日就会动身,届时我未必走得开。”
“你的猪怎么样?”
“相当的壮。”
萼生微笑,“恭喜你,可以计划成家了。”
午昌连脖子都涨成猪肝似,讪讪说;“今年收成不错,共养了三十六头小猪。”
“午昌,”萼生拍拍他肩膀,“我们一起吃顿饭。”
“我还有事要早回去。”
“有事吗?”
“有,就是要赶单位的专车。”
萼生与表弟紧紧握手,“保重自己。”
一直送到门口,看着午昌离去,萼生没有等母亲,转过头来同刘大畏说:“听见没有,我就要走了,请问我几时可以走?”
“要走你随时可以走。”
“阿关不出来,我能走吗?”
“你不必对他负道义上责任,派他来的机构才有出面的必要。”
“那是谁?”
“日本东京大和新闻。”
萼生十分震惊,“东洋人没有为阿关出头?!”
“他们否认关世清是属下员工。”
萼生气结:“典型日本人作风。”
“是吗?”刘大畏不以为然,“你出了事的话,美新处社长会替你出头?”
萼生愣住,当然不会,她连社长面长面短都不知道,严教授做中间人,与她接头的是史蒂文生,美新处并无任何承诺,犯了事,一样叫天不应,叫地不灵。
刘大畏说下去:“人贵自知,行动之前应当考虑到后果,有些人,专门利用单纯冲动的大学生来达到他们目的,向有关方面换取利益,头颅是你们的,荣誉是他们的!”刘大畏的矛头直指严教授。
在弄清楚任何事情之前,陈萼生不敢置评。
她深深太息,在这个暑假之前,她竟不知道人心如此叵测。
“陈萼生你仔细想一想,便知道我并非危言耸听。”
萼生学乖了,她不再冲动地对任何事情置评,她只是问:“家母的行程几时结束?
“就在这两天。”
“那么,你的任务也快结束。”
“是的。”刘大畏没有掩饰语气中的怅惘。
“我没有结你制造任何麻烦,你是失望还是安慰。”
“无论你怎么做,我们自有应急的方法。”刘大畏笑笑。
是关世清跑了来做她的替身。
刚刚抵埠的时候,陈萼生何尝不是贼头狗脑,出尽百宝要揭秘搜奇,写成报告,呈上去邀功,可是才开始,就受关世清事件打击,她四出奔走,把自己的事耽搁下来。
这次注定要空手回去。
只听得刘大畏轻轻说,“你那吉光片羽的见闻录,还是不写的好。”
半晌萼生才说:“我不会连累你。”
断章取义,单听这一句,倒是缠绵文艺,荡气徊肠。
“那你要同有关方面交代。”刘大良微笑。
“相信我,”萼生照直说,“同他们交代,并非难事。”
至多自新闻系转到纯美术系,甚或物理系、管理科,或是索性离开校园,出来找份差使。
那天晚上,岑仁芝回请她当日的同文行家与编辑。
萼生的精神与肠胃实在吃不消一次接一次的宴会,同母亲告假。岑仁芝不准--“你非与我并肩作战不可。”
萼生忙不迭叫苦,没有选择即是没有自由,天天叫她同一班不相干的人吃喝玩乐,已经是种刑罚。
岑仁芝悄悄在她耳边说,“最后一次。”
萼生回酒店房间取头痛丸止头痛。
两位熟客在等她。
他们是旅游协会的吴小姐与胡先生。一贯的态度谦和,笑容可掬。
萼生只得招呼说:“久违了两位。”
吴小姐递上一只小小油皮纸信封,“这是文化部的同事托带的,萼生接过信封,“里边是什么?”十分奇怪。
吴小姐笑,“这是岑仁芝女士著作全集。”
啊,萼生一时没会意,全集?不会吧,母亲著作等身,怎么装进只信封里?
“已制成微型电脑芯片,”胡先生笑,“都廿一世纪了,总不能叫你扛四十公斤的书籍上飞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