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年的洗练,她变得独立,也变得离"奷奷"两字更加遥远。
苦笑一声,倒也不觉得难过,因为她自己早就料测到一切,这也是她心甘情愿替步家、替自己所做的事。
最近半年的寻货旅途,她也没放弃时时刻刻都是赚钱的好机会,易货转手让她赚了一笔不小的进帐,所以她才决定暂且回到步家──一方面是勇伯在途中闪着了腰,得好生养病两、三个月;另一方面则是她打算安排琅嬛阁重新开张,让成天喊无聊的老爹重操旧业──不过他是挂名,实际当家管事的人还是她步奷奷。
偷得半日清闲的步奷奷挽着大竹篮,在熟悉又陌生的市集上闲晃着,经过几处贩售古玩赝品的摊子才会放慢脚步,甚至是弯下身子把玩那粗糙的质感,顺便听听商人那套天花乱坠的说辞。
拾起一只染了假色的血玉手环,其价不过五文,竟叫价到五十两,倘若不识货之人的的确确会被敲上一笔。
"姑娘,你喜欢的话,我算你便宜些?"商人朝她道。
步奷奷摇头,道了声谢,离开摊子。
瞥见不远处一间粗麻布搭起的凉茶铺,她眼露笑意,似乎沿途定来就是在寻找这铺子。
凉茶铺里正在舀凉茶的年轻美妇热络地招呼着客人,即使在凉爽的春季也让她忙出一身薄汗,一旁的年轻老板拎了条白巾为她拭汗,平凡百姓的小小幸福在随处可见的地方,垂手可得。
"翠喜。"步奷奷踏进铺子,唤了美妇一声。
美妇一见着她,脸上笑靥加大,"小姐!你几时回来的?!"
"前两天──欸,你走慢些!"步奷奷差点被翠喜顶着七个月身孕蹦蹦跳跳的模样给吓死,忙叫翠喜静下来,她这个客倌反倒扶着老板娘坐下。"我听爹说,你和阿志离开步家后便到黄府去帮佣,这回他又说你们小夫妻俩开了家茶铺,所以我才厚颜来讨你一碗凉茶喝哩,这碗茶请是不请?"
翠喜比步奷奷小两岁,一直是步家最灵巧勤快的小丫鬟,自从步家没落,步奷奷便给了翠喜一笔银两,让她另寻好主子。
"当然、当然,阿志,快给小姐舀碗凉茶来。"翠喜才回身交代丈夫,阿志却已先送来两碗。
"小姐,好久不见了。"朴拙老实的阿志露出见腆笑容。
"是呀,好久不见了,来,这是我从外地带回来的瓜,很甜哩,给你们夫妻俩尝尝。"步奷奷从竹篮里捧出一颗翠玉圆瓜,篮里还有三颗甜瓜,准备用在下一场故友聚会──与大债主之约。
"谢谢小姐。"
"小姐,你看,你都晒成小黑炭了,再黑下去连水粉胭脂都掩盖不了。"翠喜揪起步奷奷的柔荑,她这个成天在街市卖凉茶的人都比小姐来得白嫩咧。
"在外地讨生活可不比在家里娇生惯养,出了门不打伞也不遮掩,难免教阳光给晒黑嘛。"真要说像黑炭还有段距离,她的肤色只不过像极了结穗的稻谷。
"你这回又只打算待三、四天吗?"翠喜对步奷奷一个姑娘家却得负担家计感到不忍心,步家最小的小姐也早在半年前出阁,相形之下,步奷奷牺牲恁大。
"不,这回待久点,我打算等琅嬛阁稳定些就培养新的寻货好手,将出远门的事交给他们去做,我爹都埋怨着我没时间陪他,我想顺了他老人家的意,待在他身边。"麦色的肌肤映衬下,让步奷奷一口白牙更显洁净灿烂,呷了口凉茶,喉间注入一股舒畅凉意,让她满足地吁叹。
"小姐,你何不招赘个姑爷进步家帮你忙,你就用不着这么辛苦了。"
步奷奷一笑,这个主意她爹不只一回同她提起。
"怕只怕招来的姑爷帮不上我的忙,反倒让我替他背扛着更大的家计。"寻常男人根本拉不下尊严入赘,对他们而言,这就如同卖身子步家一般,地位低人一等。若非家境贫困至极,抑或爱她至惨,否则哪个男人愿意承受世俗目光的鄙夷?
她相信前者的男人有,后者的男人难求呵……
她可不想多养一个良人。
"若是这样,我倒宁愿多聘些人手来帮我的忙岂不更实际?"步奷奷给了翠喜一个甜笑,不想再多谈自己,她改问向翠喜:"凉茶铺生意好吗?"
"还过得去,要餬口是不成问题,阿志说等多挣点钱,要买间店铺,到时夏季卖凉茶,冬季卖热粥,然后店铺越开越多,再请夥计一同来顾店,这样我就可以在家相夫教子了。"翠喜脸上漾着幸福。
听着翠喜的心愿,步奷奷也挺替她高兴。
"阿志还说,最近他攒了一笔银两,准备带我上梅庄去赏牡丹噢。"进梅庄赏牡丹是翠喜一直以来的心愿,如今即将达成。
步奷奷正准备咽下的凉茶教这番话给梗在喉头,差点失礼地喷了出来。
三年来一直以为自己忘却了关于他的一切,孰知光听到梅庄二字仍旧让她心头震荡不休,甚至一股酸涩窜上鼻头。
"做什么将银两花在梅庄呀引浪费钱,攒二十两是件多困难的事,你得卖多少碗凉茶才能揽到,一个大人收二十两,你们夫妻俩就要四十两了,不值得!绝对不值得!"步奷奷一顺过气就反对地嚷嚷,顾不得轻声细语,引来不少铺里客人的抬眸注视。
"可是……梅庄的牡丹很漂亮耶,每个进去赏过花的人都竖起拇指,直说值得……"翠喜没料到自己一句无心的话竟换来步奷奷的激烈反应,愣头愣脑地为梅庄辩护,她当然不懂步奷奷与梅庄的恩怨,还以为步奷奷是认为赏花的费用太高而反对。
"值得?!牡丹不全是一个模样吗?况且二十两是光'看'的费用,要是不小心碰坏了哪几株老祖宗,恐怕梅庄人全团团围上来将你们剥乾吸净,要你们卖身为奴抵债!梅庄是个奸商土匪窝,一只只小肥羊进去,哪只不是被剃光了毛出来?!翠喜,听我的劝,不要拿自己的辛苦钱去养肥那窝奸商!"步奷奷越吠越带劲,到后来根本是说给全街的路人听。
"姑娘,梅大庄主这些年又养出新的牡丹品种,我上回瞧过,简直是花中之冠,美不胜收,此生不见上一回,那可真白来世间一遭。"路人中有人持反向意见。
"那么你可以瞑目了。"反正死而无憾嘛。
"我也瞧过那牡丹,真的很美,上回郝有前郝员外第七小妾同他闹脾气,他上梅庄花了七千八百两买下一株牡丹,第七小妾当场破涕为笑哩。"铺里也有男客为梅舒城新培的牡丹添上神奇的传言。
"七千八百两,三年不见,黑的越来越肆无忌惮了。"步奷奷撇撇嘴角,满脸不屑地嘟囔。
"小姐,这是真的,拜郝员外的宣传,慕名上梅庄的人爆增,大夥都想见见如此神效的花呢,那牡丹取名叫'歉意',合掌大小的花朵像低垂着脑袋的男人,风吹过还彷佛听到它在说道歉呢,好有趣噢。"翠喜也加入赞扬的行列,眉飞色舞。
"歉意?"步奷奷停顿了好久,对这个一点也不像正常牡丹该有的名字感到困惑,随即又暗嘲自己的多心,迳自下了结论:"这种牡丹名取得真好,他一定对于坑你们这么多血汗钱感到抱歉,说不定明年他又种出新的牡丹,叫'贪财'啦、'谢谢'的,有什么好大惊小怪,哼!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