"你说什么?"
"没听清楚就算了,反正我已经决定好了。"她剥了颗橘子吃。
"等、等等,爹有听清楚!只是你、你一个黄花闺女要去做那种抛头露脸的工作?!你知不知道一趟寻货的旅途下来,三年五载都有可能,你要去的地方不是繁华富庶的城镇,而是连鸟也不愿下蛋的西域荒漠都得往往返返好些回,再不,为了古玩,连古墓都得挖……古董这玩意儿赝品比正品来得多,甚至工做得更细,你分辨得出来吗?还有──"
步奷奷摊掌制止步老爹的发言,"爹,现在除了我之外,还有谁能去?我再说一次,我已经决定好了,明天我就去找勇伯。"
勇伯曾在琅嬛阁的寻货人手中担任师傅一职,但因前些年他的独子在一回寻货的旅途中误触古墓机关而丧命,悲痛欲绝的他便辞去工作,独居在不远的山腰小草庐,这些年来,她一直都与勇伯有往来,知道他已渐渐从丧子之痛恢复,也曾不只一次向她提及当年寻货的大小趣闻和宝刀未老的身手──她想,若她开口请勇伯助一臂之力,自是不成问题。
"奷奷……"
"爹,我知道你当初替我取名'奷奷'的用意,可惜我辜负了这好名儿的期望,纤柔和娇弱在我身上都找不着半分,以前如此、现在这样,将来也不用奢望我有太大的长进。"她自嘲地说着,算是想舒缓弥漫在父女问的低迷气氛,"以前我最讨厌人家叫我奷奷,好似每叫我一回,就在讽刺我的性子一回,我总是恼着,现在想想,或许这也是物极必反的道理吧。"
她咯咯笑,步老爹却没跟随,让她收起轻松的神态,浅叹。
"我诚实同你说吧,这数十天我谎称上白云寺礼佛,实则是上了梅庄去学习经商手腕,为的就是怕琅嬛阁走到今天的地步,没想到,我还是回来迟了……"
提及梅庄,步奷奷很明显地垂下眸,掩住瞳间浮现的苦涩。
"现在琅嬛阁垮了,由我来撑。你有年岁了,不适合在外头奔波,大哥又不成材……以后你主内、我主外,咱们父女重新再造一个比旧的琅嬛阁更好、更成功的琅嬛阁。"她轻握住父亲的手,暖声安抚着。
她知道爹亲的经商才能有限,他是个适合守成而非创业的商人,十数年来日渐萧条的琅嬛阁能维持至今,对他已属极限,而今,他们要从无到有,已无法再仰赖老爹的保守作风。
"这太辛苦你了……"
想当初,他还曾因妻子产下女娃儿而赌气,直嚷着他想要个带把的孩子,只差没将女儿塞回妻子的肚里,看能不能再换个儿子出来。孰知到头来最有担当的,竟是他视为赔钱货的女儿……步老爹在心底为自己当年的愚昧小小忏悔。
"不辛苦,我现在……也想让自己忙些。"
最好忙到焦头烂额、忙到没心思容纳琅嬛阁及家人之外的其他人事物、忙到没时间想起任何与"他"相关的记忆……
步老爹看出她的不快乐,"奷奷,你是不是在梅庄遇上什么不顺遂?还是有人欺负你了?难道是梅舒──"
步奷奷下着痕迹地截断他:"在梅庄里,我学到种种梅庄兴盛的道理和本领,虽是现学现卖,想像梅庄一样成为钜富算是难事,但我会让你及小妹衣食无缺。"
步老爹向来懂女儿的心思,怎会不知道城里富商数十户,她偏偏挑中梅庄,又偏偏找了梅舒城当家掌事的牡丹花季才上梅庄的用意?梅庄四名公子个个手腕高超,性格却天差地远,倘使仅是要学习经商手腕,找琅嬛阁老主顾梅二当家,或是城里出了名的大好人梅三当家岂不更容易些?
别人不清楚她,他这个做爹的可不!
但由步奷奷脸上的神色及欲盖弥彰的话题移转,就算他想问什么也探不着口风。
前头步奷奷说了成串她在梅庄学到的经商道理,步老爹半字也没听进去,只是沉浸在自我的思忖中,再回神便听到步奷奷下了结论。
"我想尽早走一趟寻货。"
"不过我们家根本挖不出几分钱了,拿什么去寻货?就算寻到了顶级品又如何?"没钱买货,又要怎么转手赚一笔?
步奷奷早就想到这个问题,"我有人能赊到银两,我去开口借。"
"你?!不,爹脸皮厚,让爹去!"
若借钱这事也要女儿抛头露脸,传出去对她的闺誉可是大大损伤呀。
"我做得来的,脸皮与尊严这种东西……一文不值。"
无意间又记起梅舒城说话的语气及神情,那时她觉得梅舒城说这句话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偏激,而今……她竟懂了,也明白了。
"爹,全交给我吧,我就算再失败,也不会让步家更凄惨,为了步家,我会尽全力撑起一切。"
当初梅舒城也是抱持这样为了家人的信念而成功,她不会输给他!
"但是……这样势必耽误了你的终身大事呀,奷奷。"步老爹叹息。
"我嫁了。"
"咦?!"什么时候女儿嫁人了,他这个做爹的却不清不楚?!
不忍给予老爹过多惊吓,步奷奷补充道:"我嫁给琅嬛阁了。若有人上门提亲,你就全替我推了吧,倒是小妹,为她留意好婆家先。"那位集妇女美德──女子无才便是德──于一身的步家小妹,早早嫁出去也好,省得雪上加霜,在步家惨澹的帐目上又增添多笔胭脂水粉及华裳钜款。
"奷奷,答应爹,你只准先出去一趟试试,若不适合或吃不消就得乖乖听爹的安排嫁人,至于琅嬛阁的事换爹来烦恼,爹不许你再插手,你能做到吗?"
"好。"口头上的应诺不花钱,多说也无妨,没有白纸黑字,说说就算。
"还有,你说能赊借我们银两的人选是?"古玩的寻货旅途可是需要一笔不小的费用。
"梅二当家。"
"耶?!"
看着步老爹错愕到说不出话的模样,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如此大的自信,她与梅二当家不过数面之缘,何况她还背负着"偷窃梅庄祖奶奶──万两牡丹"的罪名。然而,如果连梅二当家都不愿借款给她,放眼全城也没人有能力助她了。
一直到现在,她随着梅家小二踏进客栈,都还在思索着自己的自信来源。
客栈二楼雅座,雕镂荷池的窗欞边探出一只手,在半空中晃呀晃,五指上全是价值不菲的金玉指环,吸引着街道上市井小民的仰首注目。薄哂的唇角有着高深莫测的精明,偶有几名俏丽姑娘投以怯笑,手掌的主子还不忘朝她们挥挥。
"为什么你认为我会赊这笔银两给你?这可不是区区十数两的小钱。"梅二当家收回视线,却也没投在步奷奷身上,淡笑问道。
"我的人面不广,翻翻脑中少得可怜的友人名册,似乎只剩梅二当家能求助了。"
"我和你的交情没好到赊借银两,你应该还有个更好的人选。"
"除您之外,没有了。"
"步姑娘贵人多忘事,容我提醒你,那人与我同姓同宗甚至还同爹娘。"
"您是指梅三当家吗?若您都不愿赊银两给我,我哪有脸皮向三当家开口?"步奷奷佯装听不懂他的暗示。
"你再装傻没关系,我从不跟不聪明的人谈生意。夥计,会帐。"梅二当家收回搁在窗欞外的手,执起桌上的玉骨纸扇,招来客栈夥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