钟威颤抖地揽紧了她,呓语般地说:
「我真的这么可怕、这么神秘吗?难道妳感觉不出来我得用多大的自制力控制自己不去看妳、不去留意、不去爱妳吗?天哪,妳为什么要来,为什么要出现?为什么不在美国继续妳和徐子襄的梦?」他捧起她小小的、泪痕犹湿的脸,心痛难抑地问她,「为什么妳又突然出现?在我已经完全放弃了希望之后?」
「你希望我离开么?你希望我回到美国,回到徐子襄那里吗?」安雅用着凄迷哀伤的眼光问他,带着决绝的神情。钟威的回答是用嘴唇封住她的话语,不再有一丝回转的余地。
安雅软弱地、被动地接受他的吻,他的脸那么近,不再是遥远的记忆;他的唇那么真实,不再是模糊的梦境……一种潜藏在心里的想望,一股蛰伏于身体内的欲望似乎从沈睡的冰山里苏醒了。安雅抱紧了他的颈项,主动地回吻他,响应他,她小小、颤动的身躯在冷风中燃烧着熊熊的烈火,她呓语般的声音在胶着的两唇间响起:
「你爱我吗?你要我吗?」她的双手大胆地引导着钟威探测那从未曾有人涉险的平原与丘陵……
钟威猛地一震,霍地推开她,他痛苦地说:
「安雅,妳在做什么?」
安雅的脑里轰然一声巨响--我在做什么?是呀,我在做什么?你居然问我在做什么。她瞪着他,用着不可置信的表情:大眼睛里盛着浓厚的挫败与伤害,她从嘴里迸出一串话:
「滚回你太太身边去,你这个儒夫!」说完她冲进门内,重重地摔上门,把钟威抛在外头,呆立着,充满疑惑与痛苦。
安雅喘着气,心中一片混乱与挫败。她气自己的莽撞,更恨钟威的举止,他那句:妳在做什么?彻底地粉碎了她所有的柔情与爱意。
混帐!去你的钟威!我在做什么?我在做什么难道你不清楚?我丢弃了矜持、丢弃了自尊、忘了过去的恩怨,忘了父母的痛苦,也忘了美国,背弃了徐子襄,你居然还问我:我在做什么。去你的钟威!你孬种,你只配滚回你那个虚伪的钟家,你也只配戴上虚伪的面具去和别人勾心斗角,你根本不值得我爱,根本不值得我去在意……
安雅握着手指头,绝望的把自己埋在被窝里,这个时候,她只想逃遁,只想远走,躲回她深深、晦暗的梦里去。不会有希望,也不会有阳光,更不会有什么奇迹了……她喃喃自语,疲乏地睡去。
***
廿四个小时之后,安雅已在飞往纽约的机上。她困顿疲乏的双眼布满红丝,空服人员送来的饮食她未曾动过,脑筋像疲乏的发条,动弹不得。她几乎忘了自己是怎么去到机场,又怎么坐上飞机,然后又是怎么在这座位上发了几小时的怔。
中正机场在细雨飘飞中愈来愈远离,终于只成了脚下一小块迷蒙的视野。没有人送行,她孑然一身来到,也孑然地离去,曾经一度她逡巡着出境室的人草,冀望那么一点渺茫的机会,希望他会出现。可是她失望了,狠狠地骂自己笨蛋,痴想。最后,她绝望地回头看了最后一眼,提起行李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她当然不知道,钟威十万火急地赶了来,在他压了整晚的马路之后,他奔赴她的住处,发现她走了之后,又十万火急地赶到机场时,她的飞机已在半空中了。他终于下定了决心,但是,当他赶到机场,再也看不到她的人影时,茫然得像一个无助的孩子,瞪着出境大厅外的天空怔怔出神,他想,她走了,将永远走出他的生命。
第五章
安雅瑟缩着身子在寒风中回到纽约,她叫了部车子,先回坐落在纽约的房子。屋里冷冷清清的,门口压了一大堆广告信件,还有几封朋友的来信。她生了火,并且从冰箱里翻出了陈年的咖啡,替自己煮了一壶。然后把自己抛在沙发上,莫名地发起怔来。台湾的记忆竟然恍惚成梦境了。中恒和钟忆变得不太具体了,连钟威亦然,应该只是昨天呀,他的唇印仍在,甚至她仍能感觉到他的体温,但是居然恍惚起来了,像是前世。
她想着,心痛莫名,至今她仍不明了为什么钟威会突然冒出那一句混帐话,一语之间把她击倒了,一点也不留余地。在那样的时刻,他居然会说:妳在做什么?这在安雅是一件不可思议且毫无逻辑可言的一件事。一个女孩子全心全意地奉献她的爱情,你说她在做什么?
她想做什么?钟威啊钟威,你混帐到了极点。
过了不久,电话突然响起,竟是子襄远从加州打来的,他的声音显得激动难抑!
「安雅!妳还好吧?旅途累不累?我真恨不得马上飞过去看妳。但是我那该死的实验和天杀的作业,我根本走不开。安雅,妳在听吗?」
「嗯,」安雅笑着说:「要不然你以为我睡着了啊?放心地把实验做完,把作业搞好,我在这里很好,一点也没事。没有少了一块肉,也没少了一根汗毛,」她想起钟威说的「余安雅的守护者」之类的话,皱了皱眉头,继续说了下去:「你安心地写论文吧!我好得很。」她故作轻松,鼻子酸酸的。
「那只好等圣诞节的假期了,我到纽约来,好不好?」子襄建议。
「好啊!只要你有空呀。」安雅一向喜欢子襄,圣诞节有他一起过,肯定不寂寞的。
接着他们又闲扯了一些事,什么子眉预备到台湾去参加什么研习会之类的。安雅大部分在听,有时她的心还飞远了。挂了电话,她起身伸了伸懒腰,预备去梳洗,电话又响了,这一回是亚琴了。
「妳回来了,几点到的?怎么也不给我打个电话?」她有些抱怨,「明天我过去那里,妳不要出去。」
「噢!」安雅静静地答应了。亚琴又提醒她一些芝麻琐事,然后就挂了电话。
安雅这才有些发起愁来。该怎么对姑妈说呢?总不成把与钟威的一席谈话照本宣科地说了吧?她不知会作何反应?唉,船到桥头自然直,明天再说吧!
她替自己放了一盆热呼呼的水,全身舒服地泡着,直到烫红了身子。她起身擦拭,忽然惊见自己镜中的影子,她怔住了,踱步到镜前,她抚着自己身上的肌肤,几乎有些沈耽在自我的美丽中。她想起钟威的吻,以及潜藏在他冷静外表下的丰沛情感,觉得身上起了某种微妙的变化。忽然她问自己:如果,如果钟威不停止他的行动,如果他不说那句话,是否她会毫不考虑地把自己奉献出去?她望着镜里的惶惑与迷乱,答案是肯定的。而随着这个答案而来的是她的登时顿悟。她忽然明白了,像电光石火一般,一点念头闪过了她的脑海,原来,钟威所害怕的就是这件事!他不是儒弱,而是怕伤害她。而她却误会他了,以为他否定她、轻蔑她、拒绝她。
她穿好衣服,深陷在沙发上,反复地寻思;钟威和她,成长在两种完全不同的文化里。毕竟他活在传统的束缚里,何况他又有着婚姻的束缚,他那句:安雅,妳在做什么?可能是一种询问,也可能是一种预留给她的余地 他要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真正在做什么,而不是一团迷乱之下的行为。而安雅却误会了,她的背景和文化教育给她的是当两个人相爱时,一切是无庸在意的,不能问也不需问,一切昭然若揭 当一个女孩子主动地把自己奉献,她除了爱情之外,能想什么?还需要问做什么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