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早已习惯那些冷言冷语,也明白人们所说出口的话往往不曾考虑是否公平。
从小到大,因为母亲的关系,她不知已经受过多少的嘲弄和指指默默。
自己的妈妈是亲酒家女。
这是她国小三年级才了解的事。
她还记得那天深夜,她照例熬夜等妈妈回来,对於客厅里上演的男欢女爱她已经麻木了。她习惯地掩住双耳,蹲在房间角落等待那些恶心的声音停止。 然而大的却在此时随著□一声巨响被踹开。
吵杂的人声淹没了那对男女的喘息声,她听到一个陌生的女人在尖叫,骂她妈妈是涸狐狸精。
然後是尖锐的争吵、打闹声。椅子被踢翻,家俱被砸毁的可怕声响……
陈亮瑜缩在房子的一角,害怕得不敢移动。她细瘦的身子不断地打颤,心里祈祷著这场恶梦尽快过去。
然而这场闹剧并没有因此结束,最後是响亮的警笛声打断了屋内可怕的争执。
倏地,公寓变得一片死寂。
陈亮瑜小小的身子爬上窗台怯怯地往外看。
她永远忘不了眼前的景象——
母亲披头散发地被拖上警车,整条街的邻居全围在她家楼下指指点点,交换著嫌恶的神情。 妈妈被警察伯伯提走了,她不知道该怎麽办才好?
亮瑜正惊慌失措时,忽然见到楼下一个小男孩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,随即扯著他妈妈的衣角窃窃私语。
她知道那男孩是她的同班同学,她没听到他们说了什麽,但想必不是什麽好话。
因为那男孩的母亲抬起头给她一个嫌恶的表情,随即拉著他离去。
街上很快地恢复平静,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。
亮瑜仍然呆呆地注视妈妈离去的方向。
直到凌晨她才听到母亲回家的声音,她高兴地跑出去迎接她,渴望母亲的安慰和拥抱。
但没有,妈妈只是烦躁地推开她,倒头沈沈睡去…… 一直到她去上学之後才知道这件事早已传遍整个学校。
同学们嘲笑她、戏弄她,还恶意地拿报纸上登的新闻贴在布告栏。
陈亮瑜偷偷撕下那张剪报,一个人躲在厕所,困难地阅读著那则有许多艰涩词汇的新闻——
某酒店公关陈X萍正与男子王X明在陈X萍住处进行性交易时,友人陪同王妻闯入,双方并产生严重的肢体冲突,警方目前已将三人带回侦讯……
这是陈亮瑜第一次了解何谓酒家女。
她快步地走著,似乎要摆脱那恶梦一般的回忆)
她不知道自己为什麽会突然想起那一段记忆,她早告诉自己要忘记了不是吗?
她沈重的脚步走上公寓阴暗肮脏的楼梯,打开铁门,她皱著眉,看著一室的凌乱。
她丢下书包,面无表情地开始收拾著散落四处的衣物、零食、碗盘和啤酒罐。
好不容易整理出一方空间,她走进窄小的厨房,打开冰箱,取出一颗蛋和冷冻拉面熟练地煮起晚餐。
她早就习惯照顾自己。妈妈通常不到半夜是不会回来,她更不会记得为女儿准备晚餐。
无所谓,亮瑜告诉自己,她早就习惯了□
一个人回家,一个人煮晚餐,一个人吃,一个人睡。
这些难不倒她。
她刚刚把煮好的面端到客厅,就听到一个奇怪的声响从妈妈的卧室传来。她停下来感觉全身鸡皮疙瘩直冒。
会是小偷吗?她僵著身子仔细聆听著。
那个声音又再次传来,很微弱,听起来像是……哭声。
她走进房间一看,眼前的景象让她的心跌落谷底。
妈妈坐在一堆酒瓶中间,埋著头哭泣,她脸上的彩粧像是打翻了调色盘般,把原本美丽的面容毁得一丝不剩。凌乱的头发,刺眼的鲜粉红色睡袍几乎掩盖不住内衣。
亮瑜心中涌起惯有的痛苦与难为情,为什麽她母亲会是这样的人?
她走进房间,机械性地收拾起来,故意不看向她的母亲,她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尖叫。
但她母亲似乎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她。她忽然攫住她的身子,疯狂地把亮瑜抱在身上,然後痛哭失声。
亮瑜闻到那股熟悉的酒臭味,愤怒迅速淹没了她。她用力的将母亲推开。
陈玉萍被推倒在地,竟嘤嘤地哭泣起来。
「连女儿也不要我了,天哪!我造了什麽孽啊!那个短命的风流鬼不要我了,我活著还有什麽意思,不如死了算了。」
亮瑜皱起眉,她知道母亲日中的风流鬼,是这阵子住在她们家中的赖「叔叔」。
她早看出来那个男人除了妈以外还到处拈花惹草,根本只是为了钱才和妈在一起。
偏偏妈对那男人死心塌地,百依百顺。面对母亲的眼泪,她没有同情,只有厌恶。
她不懂,如果连她这个十五岁的小女孩,都看得出来那男人的一化心,为什麽在风尘打滚这麽多年的女人看不出来?
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她面对母亲的「失恋」。她总是这样嚎啕大哭,喝一大堆酒,偶尔拿她出气、发酒疯。随著妈妈年纪愈来愈大,她失恋的次数也愈频繁。以前她还会和母亲抱头痛哭,现在,她只感到麻痹。
她本然地收拾地上的秽物,母亲的喃喃低语攫住她的注意。
「怎麽办……这下子……连房子也没了……怎麽办……」
亮瑜迅速地转身,惊骇地看著母亲。
「你说什麽?房子怎麽了?」
「房子没了。赖贵安骗我说要作生意,叫我把房契给他担保借钱。」陈玉萍苦著一张脸,像个小孩子一样嘟著嘴。「结果他跟别的女人跑了,我的房子要不回来了。」
「你怎麽那麽胡涂!」陈亮瑜再也忍不住大吼。
她感到彻骨冰寒,这栋破公寓是她们仅有的财产,现下没了!没了!
陈玉萍没有感受到女儿的愤怒,只一迳沈浸在失去那男人的痛苦情绪中。对她来说,那男人跟别的女人走了,比她失去房子更让她心痛。
陈亮瑜浑身僵直地站立当场,漫天而来的愤怒、绝望、痛苦淹没了她。
她想要尖叫,想破口大骂,但却发现自己开不了口,没有用的,她了然於心;妈根本学不会教训,下次再有男人对她花言巧语,她还是会傻傻地交付一切。
她好恨!恨那臭男人夺走她的家!恨她母亲的懦弱!恨自己的无能为力。
她为什麽要让男人轻易地伤害她!?
陈亮瑜气愤地走回自己的卧室,全身剧烈地颤抖著。
良久之後,她抬起头,不经意地瞥见化粧镜旁一张母亲年轻时的照片。照片中的女子脸上没有化粧,清丽的脸庞流露著纯真而靦腆的微笑。
当初找出这张照片,放在化粧台上是一种自我的安慰。她的内心深处仍幻想著自己的母亲是这样的一个女人。
然而事实与幻想的差距实在太大了。
她拿下黑框眼镜,擦去眼泪。
她猛然抬头,瞪著镜中反射的自己,骇然地惊喘出声。
镜中的女孩和照片中的女子一模一样。细细弯弯的眉,大而清亮的眼,小巧挺立的鼻子,和微噘著鲜豔欲滴的红唇。
她知道脱去那丑陋伪装的自己是美丽的。然而这份美丽却令她恐惧莫名。
她害怕,好害怕啊!
这样的美丽毁灭了她的母亲,让她一辈子和男人牵扯不清。而这相仿的美貌是否也会毁了她?
她想起方才所见的母亲的影像,内心涌起强烈的厌恶感。
不!她不要像母亲一样!
男人都是这样的,千方百计地得到她美丽的母亲後,就弃之如一敝屐。对男人来说重要的只有掠夺的过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