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一听到最后的日子这几个字,眼泪就忍不住扑簌簌掉下。虽然跟妈不亲,但是母女的血缘亲情是紧紧相系的;你平常不会去注意的,但是当你需要时,它就自然地在那个角落一直守候着你,这感觉是安心的,像妈跟我的感觉一洋。
狮子紧抱住我轻声安慰,在他怀里,我得到一种全然的恬适与安全感。
我可以享受这种幸福,但是妈呢?
我决定打电话到美国给爸,请他无论如何都要回台湾陪妈走过最后的日子,毕竟这是他欠妈的。
这也是我现在唯一能为妈做的事。
★ ★ ★ 一九九四年八月十九日妈终于肯听劝住院做化学治疗了。
但是看着妈原本一头乌黑的头发逐渐掉落,我常忍不住跑到厕所去偷偷掉泪,泪擦干了又必须强撑着笑容走出来,妈都这么勇敢、从头到尾没有喊过苦,我又怎能在妈面前流泪,让她看了难过呢?
但有时看到妈做治疗时痛得脸都白了,我在一旁看了都不忍心。
这阵子住在医院里陪妈,也见识到妈的人际关系之广,每天至少都有十多位访客,男女老少都有,有的是妈直销公司的同事,有的是她客户,有的是同学,川流不息的人潮还让护士小姐们引起骚动,以为院内住了一位大人物呢。
也因为如此,我看到了妈少见的另一面;她热情亲切而有礼,别人来探病,她却拿水果、拿饮料出来招待,好像生病的不是她。
我很讶异会看到妈的这一面,那是我完全不熟悉的,我对他们突然吃醋了起来,妈从不曾在我面前笑得如此爽朗开怀啊!
他们走后,又恢复一窒的寂静,妈也恢夏了原先的静默。
我不解妈为何变化如此之大,在家里与在外面竟是截然不同两种性格。我忍不住开口问妈。
妈的神情很疲倦,好一会儿才回我。
当初她进去那个工作环境时,因为被要求而逐渐修正自己腼腆的个性,开始敢主动和陌生人聊天,个性也转而较为开朗大方,但是,只限于那个环境。
不再面对人群时,她又会回到习惯的自我,习惯封闭,多年来,这也成为一种习惯,说是两面人,应该是面对不同人群时表现出不同的态度吧。
那我很羡慕他们。我静静看着妈悄声说道。
妈妈盯着我瞧了好一会儿,才低声跟我说句对不起。
我呆呆望着妈妈,迭句迟来的道歉渗透进我心房,一点一滴暖进了某个冰冷深幽的角落。
鼻头猛然一阵酸涩,我随即低下头强忍住将泛滥的酸意,随口说句没事。
妈的一勾话抚平我多年来的某个伤口。
没多久,狮子也到医院来看妈,连婆婆及岳伶也一起来了。
妈妈又变得生龙活虎地和婆婆寒暄,两个女人仿佛一见如故的聊着妈妈经,我们只有在一旁听话的分。
就在这时,我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:之前都要按铃好几次才会来的护士,今天却一个个都自动来报到,不是来量脉搏,就是来调整点滴,都待上好一会儿才走。
后来我才察觉,她们进来病房后,视线大部分停留在狮子身上,有的甚至还直勾勾的盯着狮子。
我不禁也仔细打量狮子,他一头短发加上晒黑的皮肤以及高大的身材,有种英勇男儿的味道。
他似乎浑然不觉那些投射过来的爱慕眼光,只专注倾听我妈及婆婆的对话上。
我凝神看着他的侧面微笑,他似乎察觉了我的眼神而转过头来看我一眼,他回我一个极其温柔的微笑,手一伸就将我揽进他胸前,动作坚定而快速,我就顺势贴进他怀里,舒服的靠着他。
当然我没忽略岳伶瞬间变色的脸,以及一旁护士的谅讶眼神。
虽然我不介意有人爱慕我的狮子,但不代表可以入侵我的城池,拿走属于我的东西。
我对属于我的东西可是看得很紧哪,谁也别想抢走我的狮子!
我可是只占有欲强烈的女蝎子啊!
★ ★ ★ 一九九四年八月二十日我终于拨了通电话给远在纽约的爸。
拿起电话筒时,我竟然会颤抖。自从我六岁后就不曾再见过爸,连电话也没有,当电话那一头传来爸陌生的声音时,我竟然呆楞许久才回话。
我把妈的大致情况跟爸说过后,他似乎傻住了,等了好片刻后他才说会找人代理他的工作,这几天会尽速回台湾看妈。
看来爸并不是完全绝情之人,我挂上电话时不禁忖道。
至少他愿意不远千里来看妈,这一点,我就非常谢谢他了。
隔天下午我告诉妈这个消息,没想到妈的反应竞是相当震怒,而且变得很歇斯底里,甚至需要出动医生打镇定剂才好一点。
看着妈睡着的脸,我和狮子互看了一跟,便有默契地走出病房。
在医院的长廊上,望着来来去去戴着口罩的病患及其家属,我心底有丝旁徨。
癌症并不是不治之症,经过细心照顾与治疗,仍是有康复的机会,但是看着他们治疗的过程却是极其辛酸的,打针、化验、吃药不断反覆进行。妈最近打了类固醇,整张脸肿得像是月亮脸,头发也几乎快掉光了,难怪她不愿让爸看到她这副模样;古时有妃子死前不愿让君王见其病容,是希望自己的爱人能留下自己最美的容颜,妈也是如是想法吧。
我完全能了解妈的心境,我也希望妈能康复病愈,但是这病症不是我所能控制的,如果妈有个万一我希望妈是开心含笑、了无遗憾地走,希望爸能在她最后的时光陪她走完,毕竟爸是妈这一生中唯一爱过的男人啊!
这也是我这做女儿的唯一能为她做的事。
这无常的人生有着无常的变化,谁也料不定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。在医院里,对人生的生老病死变化会有更多的感触,更觉生命的渺小及脆弱。
紧抓住狮子厚实的手,我这颗旁徨不安的心似乎也安定许多。
希望他会是我生命里永远的不变。
★ ★ ★ 一九九四年八月二十六日经过好几天不断劝说,妈终于不再排斥爸要来台湾的事实,但是她神情仍是优郁的,常见她不发一语对着窗外发呆,精神恍惚,在一旁的我看了很是枕心。
妈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呢?我揣测着。
是期待?还是忐忑不安呢?面对爱恨多年的男人终于要回国见她,但却是在自己容颜最惟悴之时,见与不见之间,想必是很挣扎的决定;不见,也许此生再也无缘相见,见了面,却又是难堪与难过。理智与感情的拉锯战,一定让妈很旁徨两难吧。
看着妈一头几乎掉光的头发,我心中突然有了主意。隔天,我去买了顶软帽,而且是妈喜吹的咖啡色。
当我帮妈戴上软帽后,她紧张的催促我拿镜子让她瞧瞧。看她像个初次约会少女般兴奋的左顾右盼,最后终于露出了这几天以来难得一见的笑容时,我心中悬念多时的担忧这才放了下来。
趁妈心情正好时,我赶紧告诉她,爸的飞机会在明天下午到达中正机场,如果没问题的话,爸会直接到医院来。
妈闻言,脸上的阳光顿时隐去,她闷闷地脱下帽子放在一旁,低声说她累了,就钻进棉被里闭上眼。
我错愕地看着妈突如其来的举动,一刹那间不知该说什么。看着白色被单下的身影微微轻颤着,我只能无言地陪着妈,直到她沉沉睡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