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百一十分钟长度的电影,徐爱潘看得相当不专心,一直无法集中精神。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李云许的关系──靠得那么近,她都可以闻得到他身上的气息,大大僭越她和他人之间的生物距离。她觉得相当难安。
这些年她不管做什么,绝不往人多的地方挤,连看电影她都一定拣那场最空荡的时段,有意识地不跟人群太接近。矛盾的是,她并不是容易害羞的人,应酬性的东西她其实也学得很好,就是不习惯和别人靠得太近,肉体的,还有心理的。
所以整整近两小时,她一直觉得局促不安。
李云许却一点都不拘束。他将两手手肘舒适地搁在两边椅臂上,偶尔挪动身体,便有意无意地碰到她手臂。
不知道那是不是试探。徐爱潘不禁揣测。
但这样想,徐爱潘又觉得自己想太多。只不过一场电影,一次巧遇。
可她又不是不解人事且天真无邪不懂得做揣测的无知少女,而且也不迟钝,这样情况下胡思乱想是正常。但跟著,她不禁暗自失笑起来。她对李云许既不暗恋也 没兴趣芳心也不会动,根本就是陌生人,且李云许对她可能也根本只有一点浅薄印象,这会儿她怎么倒像个怀春的少女东想西想那么疑猜那么不定?!
她伸手掩住嘴,怕自己真的失笑出来。
她其实算不上超然吧。但这么多年,从来没有人能像沈冬青那般使她内心骚动荡漾不已。想到这里,她忽然觉得黯淡起来。换上一脸的无动于衷。
旧诗里说的“曾经沧海难为水”就是她心情的写照。青春那两年的凝视,那无言的恋爱的方式,仿佛把她一辈子的感情的能量都用光了,而且透支。她意念的核心里,总矗著沈冬青那鲜明的影像。她再也,再也没有力气以任何方式做任何的豪赌。
因为那样奔腾过,变得难再对人心动。
因为不再是青春的少女,再怎么不肯承认及不愿意面对,她到底还是明白她自己这种一厢情愿式的感情根本毫无意义。对沈冬青而言,她或许根本是个彻底的陌生人。他的生活里、思念里及脑海里,其实完全没有她这个人存在。
这个事实令人很受伤。她自以为是的执著落得只是荒谬。
这些,她残酷地强迫自己去面对,都明白。
电影一结束,她立刻敏捷地起身站起来。李云许仍闲坐在位子上,眼眸闪亮,有什么好笑似的望著她,一点都不急不慌忙。
他没动,徐爱潘也不好自己先离开,站在那里,有些讪讪的。对著那双闪亮的眸子,生气似的望著。
这样僵持了大概半分钟,李云许终于站起来,高大的身子很容易就将徐爱潘笼罩。
散场人声嘈杂,徐爱潘懒得说话,比个手势,掉头先走。照她的个性,她本来不会去跟著人挤人的,但这时她急躁得想赶快离开,屏住气忍耐人群的拥挤。
“小心!”李云许走过来她身旁,看她有些跟跆,扶了她一扶。
她转头看他,没道谢。他扯嘴对她笑了一笑。
出了试映会场,天色已经微暗。巷子两旁小店传来阵阵烟火香。李云许看看时间,很自然地,先笑了说:
“好香!肚子都咕噜叫起来。徐小姐如果不赶时间的话,我请你吃个便饭。”不是用问号。是打算,不是询问。
“不麻烦了,谢谢。”赶,她当然赶时间;就算不赶时间,也一定会有事,不会有闲情吃他请的便饭。
但话都没说完,肚子就很不配合地咕噜叫起来,而且很大声,街道的哗闹声都掩盖不过去。
李云许衔著笑,拿著两只抹了丝轻微椰褕笑意的眼烁亮地,好整以暇地看她。说:“好像有哪个姓魏的先生,在大声抗议说不要虐待他呢。”
他用拟人法,好不揶揄。侧面幽她一默。
徐爱潘一时觉得尴尬,要再推拒的话就那么搁住,支吾得理不直气不壮,奇怪地心虚起来。
“不介意的话,我们就在这附近随便吃些家常的东西,不拘束也自在。”李云许抬眼望了望,然后视线又落回来她身上。
算了,反正都是要吃饭的。徐爱潘认命地点头。
大概是她的表情太逼真了。李云许又笑说:
“你现在脸上的表情,就好像被人绑了要抓去杀头似。”从第三人称突然一个转折,亲近得不著痕迹。
徐爱潘回不出话。她的确是有那种感觉。
李云许没有沈冬青那种艺术家的气质,锻炼得结实均匀的身材呈现的男性魅力里,显露的是一种菁英才干的悠游自信从容。他像动画,不像沈冬青的似幅宁谧的静物风景。不过,他不张扬,显得就更笃定。
像他那种时而撇著嘴角眼神藏著揶揄的笑,在沈冬青脸上是看不到的。徐爱潘避开他的揶揄同时也避开他的笑,省得又得回应。
“既然都要被杀头,所以你还是老实觉悟吧。”李云许又戏谑地开句玩笑。
看来这个人今天心情好像很好。徐爱潘想反驳,又怕麻烦。点头敷衍说:“是啊。”
却惹得李云许放声笑出来。
“我说错什么吗?”笑得她尴尬,怀疑她是否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。
“没有,我只是觉得有趣,没想到你这么听话老实。”看徐爱潘皱眉,又补充说:“我这可是称赞,毫无恶意。”
愈描愈黑。徐爱潘表情愈像要被杀头,却找不出话来反驳。虽然她平时并不擅言词,但怎么就词穷了?李云许讲三句,她才回得一句。
“对不起!我是说──”李云许嘴角又是一句,勾到眼窝里话说两句,便咬住,低眼看她。对上她的目光了,才又说:“我是说你反应很直接,心里有什么想法,便表现出来。”
“真有那么明显吗?”听得她心一紧。她当真如此“形于色”?
“不。”李云许耐人寻味地又一笑。“那是因为我会读心。”
话题要越界了。徐爱潘转头望向马路,装作没听见。脚步快了一些,像迫不及待,又想摆脱什么似。
李云许不费力就跟上去。巷子里的小店不断飘出阵阵的葱油香,烟味处处,挽住每个匆匆的过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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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实说,和李云许面对面坐在小吃店里时,徐爱潘有种说不出的怪诞的感觉。
第一,她想不出有多久没像这样和陌生人面对面吃过饭了。第二,前五分钟还是陌生人,丝毫没有任何交集的李云许,这会儿坐在她面前,眼对眼鼻对鼻嘴巴对嘴巴,一起和她吃晚饭。除了奇怪,还是奇怪。
不过,李云许一点都没有奇怪的感觉,自在得很。他要了一盘滑蛋牛肉饭,又点了一碗肉羹汤、一盘炒青菜。
“你呢?想吃什么?”不知从哪分钟开始,他不称“徐小姐”了。
徐爱潘瞄了一下墙上招牌,要了什锦炒饭和青菜豆腐汤。
“平常因为工作的关系,不是随便吃个面包三明治,就是这个餐厅、那个餐厅吃一堆油腻不消化的东西。其实这种小吃店的东西最好吃可口了。”李云许很“平民”地说道。
“再怎么可口好吃,天天吃、餐餐吃也是会腻。”徐爱潘“家常”的回答。
“你自己不开火吗?”李云许微笑问。
“李总经理呢?”徐爱潘反问。“总经理夫人不下厨替你做羹汤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