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剑娃娃总是说哭就哭,一点也没给他心理准备的机会。
听她说起陈年往事时,她哭。
替她添些新衣新襦时,她也哭。
现在只不过教训她一、两句话,她还哭。
「刚刚……刚刚那句话……再说一次……」小小的手掌掩在她脸上,只有纤细的肩头一颤一颤的。
「哪句?『你又哭什么』吗?」
「上头一些……呜呜……」小指头朝屋梁比了比。
「噢,是『背起百里剑,自个儿去找主子』?」南烈明知故问。
「再下来那句……」小指头又朝地板指了指。
「好话不说第二遍。」
「你……刚说的……不算好话……」她为了想再听一回那番轻叩心扉的话,说出了违心之言。
「不算好话你还听个啥劲?!」哼,不爽再讲了!
「阿烈……我要再听一回……」捂在小脸上的手掌松开,她又跳上南烈的大腿,柔荑转而栘向南烈的脑後,将自己塞进他的怀抱,一记无形拥抱再加上泣声要求:「再说一次……再说一次好不好?」
总是这样,她的任性要求最後总能得到允准。
兴许该说,她的任性要求最後总能得到南烈的允准。
南烈真觉得自己没原则、没骨气,撇撇嘴,仍是顺了她的意,双唇轻逸出那番简短字句,只消微微低首,便能贴近现下近在咫尺的泛红耳壳。
轻轻呢喃,换来剑娃娃更响的哭声。
「阿烈……我好感动……从、从来没有主子这样同我、同我说过……」
每一回,总是执起她的主子挥剑斩除人命,剑起剑落,如此轻贱一条生命,然而世人极难记住那些曾拥有过她的主子名号,却总深烙著她是柄噬人之剑的恶名,第一个、第二个、第三个……如此累积下来,到最後,她成了一柄蚀心之剑,只因以讹传讹间点明著拥有她便会丧尽善良本性……
她何其无辜,背负著每一任主子的罪恶。
「你是头一个……」也是唯一一个。
「哭归哭,眼泪鼻涕可别抹在我领上。」早知她的一切皆触碰不著他,他仍开口调侃著她。
她小小身子退离他的怀抱,在短短的一臂之距间睨著他,「你很讨厌耶,一会儿说的话让人感动不已,一会儿说的话又让人想狠狠砍你十剑八剑的。」
「你不也一样,一会儿哭得好像我奸了你似的,一会儿又扬起怒眉,朝我照视眈眈。」他无惧地回望她,眸间漾著笑意。
两人的善变,半斤八两,谁也别说谁的不是。
「呀!」
一声轻呼,唤回正在互望的南烈及剑娃娃的注意。发出轻呼的正是床杨上的豆腐西施。
「西施妹子,你醒了?」南烈的目光由剑娃娃脸上栘转。
豆腐西施捧著火辣辣的红颊,「对……对不住,我是不是旧疾复发,给南大哥你添了麻烦?」
「不是旧疾复发,是我太贪玩,抽了柄剑想吓唬你,没料到你竟给吓昏了过去,现下醒来就好。」南烈无害的笑脸很容易便让人信了他的说辞。
「剑……啊,对了,我昏倒前就是瞧见一柄剑——」
「是我不好,该说对不住的是我,西施妹子。」
「哪的话,我只是没想到南大哥你童心未泯。」豆腐西施脸上红晕稍褪,眼中爱意依旧露骨,压根对南烈的话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。
「阿烈,她脸红个啥?」明明见豆腐西施昏倒前脸色惨白,怎么现下红润得好似要滴血一样。
这问题,南烈也同样好奇。
「西施妹子,你的脸怎么这么红?该不会受了风寒吧?」
「我……你……因为……你……」红霞重新镶回她的面颊,声音越来越小,到後来的尾音根本全含糊在嘴里,「是因为我刚醒来,瞧见你正凝觊著我的眼神,好温柔……好似,在看一个情人一样。」
她一睁眼醒来,就瞧见南烈坐在杨旁木椅,神情专注地望著她的方向,那眼神几乎要融了她的意志……她所认识的南烈对待所有邻居都是笑脸迎人,可何曾见过这番温存的目光?
那目光,比她眼底的爱意还要浓烈露骨。
说不定……她又可以要爹爹向南大哥暗示提亲之事了。
「什么?!」南烈和剑娃娃同时发出疑惑。
剑娃娃仰首朝南烈再问:「阿烈,她刚刚那番嗡嗡叫你有没有听清楚?」她掏掏耳,确定自己听觉无误。
南烈不著痕迹地摇摇头。
那番比飞蚊还小声的嘟囔,谁听得到呀?
「时、时候不早了,我爹说不定正担心著,我也不好多叨扰。」豆腐西施移下床杨,理理微皱的衣裙,向南烈二砠身。
「不送了,对了,谢谢你的豆腐。」
「应该的。」豆腐西施笑得好羞赧,再三回首後,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南烈的屋子。
「阿烈,你怎么突然打了个寒颤?」
「少罗唆。」西施妹子是不是误会了什么?
门扉外突地又探进一颗脑袋,仍是属於西施妹子的。「对了,南大哥,我忘了将爹的交代同你说一声。」
「什么交代?」
「近来镇上传出吸血妖魔夜里闹事,咱们这僻静的西市也开始有牲畜被吸乾了鲜血,爹爹要我提醒你一声,夜里没事就别出去,还有门窗要闩好,你一个人住,万事要当心。」
「吸血妖魔?」南烈挑起了眉宇,兴致极高,「嗯,我会小心的,向豆腐老爹道声谢。」
「好。那……南大哥,我走了。」奉送完一个娇怯的回眸轻笑,娉婷倩影又离去了,这回她记得替南烈关上门。
「阿烈,你又打了个寒颤耶,你会冷噢?」剑娃娃发觉自己贴靠的身躯在每回豆腐西施送来示好秋波的同时,便会忍不住地一阵微抖。
「是,今夜的寒风……特别刺骨。」
他已经确定,西施妹子真的误会了什么。
看来明天一大早,他又得面临豆腐老爹的「逼婚」了。
思及此,南烈又兴起浑身抖不散的鸡皮疙瘩。
第五章
一切情况正如南烈所猜想。
翌日一早,便见豆腐老爹笑得好暧昧地直朝他寒喧——话题不外乎他的女儿多贤淑多善良多勤劳,好似没娶到她的男人就是瞎了狗眼,再不就是只要女儿幸福,没聘礼也无妨,只要年轻人肯上进打拚,待他女儿好些……
这话,像极了他那些狐群狗党、大哥小弟们最爱干的一件事——托孤。
八成他南烈就是生得一副适合让亲朋好友托孤的长相吧。
好不容易委婉地阻断了豆腐老爹的逼婚,南烈加快了脚步朝穆府前行,拜豆腐老爹之赐,他与兄弟换班的时辰已有延误。
才到了穆府大门,却反常地不见半个守门兄弟,只有一个洒扫大街的穆家老奴。
「寿伯,怎么大门外没人看守?」南烈劈头就问。
「全在厅里,说是堡主有要事交代。」
「到底发生什么事?」他不过昨日休了天假,今早来就发生大事了?
「打昨夜开始就陆陆续续有不少江湖豪杰进驻穆家堡,说是要除妖来著。」寿伯边挥移著竹帚,边回答道:「连同穆家堡上上下下的护师、保镖、长工、守门的,只要是身强体壮的人全都被唤到大厅去。阿烈,你最好也赶快进去。」
「该糟。」跟在他身後的百里剑魂冒出一个听来颇幸灾乐祸的字眼。
南烈谢过寿伯,朝百里剑魂做了个鬼脸,才旋身奔向穆家堡大厅,然而,他也入不了厅室之中,因为穆家堡占地甚广的议事厅人山人海,看来是多他一个不算多,少他一个也不算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