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过,绘画之中,最难选购的就是油画颜料。早年,油画颜料由宫中偷转出宫私下贩售,后来重文风气过甚,画师氾滥,民问商船来往番国运送货物时,多少带点颜料输入民间,只是因为民间画师懂油画的有限,故运回的数量也不多。
这一日,她掀开画布,加厚的高丽纸上有著上色的年轻肖像。她咬著画笔,观望了半天,提笔挥毫,一一记下所需颜料。
“杜画师!”门外,是凤二郎的大嗓门。
“来了来了!”
画未完成,不能让人窥见,否则那瞎子知道了她的底细,怕不把她骂到头昏眼花才怪,于是连忙拉下画布,才去开门。
“二郎,怎么?刚赌完午饭,又要赌吗?”她笑问,很乐意随时再赌。
“啐!是前头厅里有人想见杜画师,少爷叫我过来请人。”
“有人要见我?谁?”
“唔……”不知道是不是他不习惯说谎的缘故,眼神飘啊飘的,飘到她身后那块画布,咕哝道:“少爷也在场的。”他的暗示很够了。
她扬眉,笑道:“阮爷也在?这倒难得了。有哪个人既认识杜某,也能教阮爷出秋楼一步的?”
“唔……杜画师,你也别紧张,没什么大不了的事,也就是去前厅让人看看,看完了,你爱干什么便干什么。”
她闻言,失笑:“二郎,你当我是卖身艺妓吗?”
“不不不,只是有人想验明正身……”凤二郎往后跳一步,连忙捂嘴。“我什么都没有说,我什么都没有说,你可别出卖我啊!”
果然是验明正身……她就说,她刚来永昌城,什么人也不认识,哪来的故友登门拜访。
“杜画师,我二郎可是支持你的!”凤二郎用力拍拍胸脯,力挺道。“其实,你别气我家少爷。他本来也没怀疑你的……”
“欸,阮爷会怀疑,我一点也不意外。”她笑叹,神色自若地跟著他往前厅走去。“我明白他眼瞎,不易信赖人,再加上我是个女人,女人成画师,依阮爷的性子自然不能认同。”心里暗暗扮了个鬼脸,即使心虚,也不能流露在脸上。
“不不不,杜画师,你别误会我家少爷。他曾是官呢,判过多少案件,怎会瞧轻女子?只是,今天有客来访……”凤二郎豁出去了,反正他天生嘴大,多说两句死不了人的。“我就说个明白吧。这府邸在永昌城内,已有百年历史,早年曾有风水师说这足块福地,三代之内为商为官是少不了的,果然,少爷的爹主商,到了少爷这一代可就厉害了,都察巡抚呢!”凤二郎想来就骄傲。
“现在不是啦。”她随口道。
他看她一眼,张口想要辩驳几句,却发现无话可说,只能很沮丧地答:
“是啊,打我十岁那年看见少爷满眼是血的回官邸之后,就再也不是官了。”
随即一振,又道:“反正啊,今儿个是老爷在世时的老朋友,最近他迁居来永昌城,说是要来拜访故友之子,可一进门,三两句话就绕在杜画师你身上打转呢。”
“我?”那可不妙了。
“是啊。我猜,是想请你过府去作画吧。”他有点紧张,低语:“我知道少爷脾气很坏,跟你完全不对盘,可你下能在这节骨眼跑,我跟你的赌注,还没个结果呢!”
杜三衡哼笑一声,不作表态。
在前往大厅的路上,到处可见府内半废的屋宇或无人管理的花景,即使是长年待惯这样的环境,凤二郎也不得不暗叹自家府邸的衰败,他偷觑杜三衡一眼,很怕她嫌阮府太破旧是因贫穷所致,赶紧道:
“杜画师,你别误会。这全是凤春下的决定啦!”
她扬眉看向他。
“她是为少爷好,怕新仆陌生,少爷眼瞎,不易适应,所以到现在奴仆只剩下十五人,原想等名医治好少爷的双眼,再重振家园,哪知──”说著说著,又用力叹了口气。他也不过十八少年郎,要烦恼的事真多哪。
“凤娘对阮爷,真是好。”她随口笑道:“简直事必躬亲呢。”
他的神色古怪,低语:“是啊,他俩亲密得很,迟早少爷会收她为妾的吧,即使不是现在,最晚也是在这两年内,阮家子孙是一定要延续下去的,而凤春的年纪也不小了。”
“那真是恭喜凤娘了。”她笑。
凤二郎闻言,忽然恶狠狠瞪向她,生气道:“有什么好恭喜的?”
杜三衡看他年轻的脸庞充满复杂的情感,暗骂自己的马屁拍错边了,只得亡羊补牢,改口笑道:
“那就当杜某说错话好了。”
凤二郎再瞪她一眼,不避嫌地拉著她的手臂,道:
“杜画师,拜托你走快点,你走得慢,回头少爷又恼了。”
“哎啊,慢点慢点,我走路向来就是这样嘛……”把气出在她身上,她可是会记仇的。
“你根本是故意要气少爷的吧,我早注意到了每回上午你画完后,少爷老是臭著一张脸,像是谁家死了人一样,连我惹火少爷的功力都没你高……”
“谁要气我?”低沉带著薄怒的声音响起,让凤二郎吓得跳起来,连带地撞上被他拉著的杜三衡。
杜三衡吃痛地叫了声,抬头一看,原来不知何时已经来到正气厅的厅门外头。
“外头是怎么了?杜画师在叫什么?”阮卧秋起身骂道,凤春立刻上前搀扶。
“没事没事,少爷,杜画师……她一时没走好,撞上门啦!”凤二郎对她双手合十,然后毫不犹豫把她推进厅间中门。他书读得不多,但至少知道什么叫“死道友,不死贫道”。
“撞到门?杜画师眼能视物,也会撞到门?”
杜三衡当作没有听见他的讽语,慢吞吞地走进正气厅,一看见厅内高悬著“浩然正气”四个大字的匾额,浑身就不由得虚软无力。
自到阮府作画后,每经此厅,就忍不住绕道而行。算她没用吧,每回见著这种理所当然的“正气”,就头晕脑胀,巴不得逃之夭夭。
她瞧阮卧秋竖耳聆听,像是随时要揪她小辫子似的,不禁轻笑:
“阮爷,难得在作画外的时间遇见您。您看起来──”很随便瞄他一身的儒袍,灿笑道:“真是一脸容光焕发,英气逼人,杜某差点以为您吃了什么仙丹妙药呢。”听见他冷哼,她心里扮了个鬼脸,当作不知道他的嫌恶。
没看见没听见,这可是她一向明哲保身之道。
“她……就是杜三衡?”老迈声音忽然响起,充满不可思议。
杜三衡循声看去,暗自讶异厅内还有一名年约五十开外的老头儿。
“田世伯,她正是杜三衡。”阮卧秋冷声道。
“不可能!杜三衡是个男人,而且还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,就算她女扮男装,年岁也不足啊!”
她闻言,眼珠子从那老头儿转向阮卧秋,见他脸色沉著,侧耳细听,分明在观察她的反应。
她心里略感好笑,神色却没动静,只向那老头儿拱手作揖,照常展露笑颜:
“老爷子见过杜三衡么?”她对这老人一点印象也没有。
“不,老夫没见过杜画师,不过听人道他相貌斯文,年过三十,高瘦之身。”那富泰贵气的老头迟疑地看向她。“姑娘,你当真是杜三衡?还是同名同姓?”
“杜某真是杜三衡啊,三衡是我爹为我亲取,我可不敢乱改。老爷子,您见多识广,理应知道谣言能传得有多离谱。”她很无辜地摊手笑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