取下高丽纸,她走到客房前的院子——原本,是想找个隐蔽的场所烧成灰烬,不过那东方非的随身武士太多,走到哪儿都容易撞见,不如在自家院子烧了省事。
她蹲下,一点也不心疼,点火开始慢慢烧起这张画来。
火焰吞噬著肖像,从蓝纹白底的衣袍开始,逐渐往上窜起——
“宫中下令,民间画王杜三衡等三人即日进宫,受封为宫廷画师,让我想想……那一天我听温公公道,民间三王之一杜三衡因七十古稀,不克舟车劳顿,就算入了宫,怕也撑不了几年,故让他在民间养老送终。本爵爷在来阮府之前,曾听说杜三衡在此作画,我还在想,这里哪来的老人,搞了半天,众人嘴里的杜三衡是个姑娘家。杜姑娘,你说,到底是温公公有胆子欺骗圣上,还是,你是冒充的呢?”
杜三衡闻言,脸色微恼,慢条斯理地站起来,转身瞧见一身华贵美服的男子优闲摇扇,一双细长的眼儿,正轻蔑地瞧著她。
她拱手作揖,展颜笑道:“东方大人,你在朝中多年,应该明白朝中官员如同天下百姓一般,说穿了,不就是个人吗?”
东方非没料到她会这样说,怔了会儿,才笑:“杜姑娘说得是。那个狗奴才天性胆小,为了保住性命,竟敢对圣上说起谎来,看本爵爷回去不重重治他罪!”
“那可就不干我的事了。”她摊手笑道。摆明了对方是死是活都与她无关。
一双眸子不离她。“杜姑娘,你既是民间三王之一,抗旨入宫,可知有什么下场?”
“抗旨?”她故作无辜,讶问:“大人,从头到尾我从没接过圣旨啊。啊……一定是我长年流浪在外,圣旨到杜宅也是无人出面,想来这就是那温公公不得不编造谎言的原因吧。”
东方非听她说得不徐不缓,仿佛真有其事,忍不住哈哈大笑:“你跟阮卧秋的个性真是天差地远,他要是你,此刻必定据理力争,保住那姓温的性命。杜姑娘,听说昨晚你一夜未出秋楼,原来卧秋兄喜欢的是你这种女人啊,早知如此我从京师送你这样十个、八个女子任他挑选、他也不会孤家寡人到现在了。”
款钦,不过逗留一夜却闹得人尽皆知,阮卧秋清白的名声算是被她毁了。心里不太高兴,杜三衡仍笑:
“东方大人,既然你与阮爷是朋友,理当明白他的为人才是。”
四两拨千斤吗?阮卧秋竟会看上这等女子!“杜姑娘,卧秋兄的性子我最是明了不过,会跟他共处一室、共度一夜的女子,他必会负起责任来。坦白说,原本我怕他孤老一生,还打算此次前来为他寻觅良缘呢。”
她闻言,目不转睛地注视东方非,笑道:
“东方大人,你对阮爷真是了解得透彻。”
“杜姑娘,你话中有话吗?”东方非轻笑两声,一走近她,就见她退了一步。
他垂下视线,瞧见有幅画在烧……他眯眼,瞧见了那还没有烧到的一角……
“这是你的画?”纵然他是外行人,也能看出这有负画王之名。
她暗恼自己该早点烧掉才是,却不动声色笑道:“正是杜某的失败之作。”
“失败之作?”连说话也为自己预留后路吗?他哼笑两声:“杜姑娘,你不当宫廷画师太可惜了。你若是在宫中当差,你这张嘴,可保你不受小人陷害。”
“多谢大人金口。”她扬眉,笑道:“可惜杜某对现在的生活满意极了,若真要入宫,只怕一个不小心,惹怒龙颜,杜某死不足惜,拖累了引我入宫之人,那我可就内疚了。”
他先是眯眼,然后缓绽出笑:“杜姑娘,你的暗示够明显了,要本爵爷当作没看见你吗?为什么我听你说话挺耳熟的呢?”耳熟到几乎觉得天天听见这样的话。
“杜某从未上过京师,也不曾见过大人啊。”
“我也确定没有见过你。杜姑娘,我呢,最忌讳外人欺骗。通常敢欺我的下场,非死即伤,你可要有心理准备啊。”薄唇掀笑,透著阴沈。
杜三衡笑道:“大人,杜某不过是一介小女子,充其量挂著画师之名,平日为人作画聊以糊口,而大人您是尊贵之身,我哪来的机会欺骗你?纵然有此机会,依大人的聪明才智,怎会被我所骗?”
狡猾之人他不是没见过,但此女是个中之最,他正要开口,忽然听见有脚步声往此地而来,杜三衡也听见,两人循声往拱门瞧去,后者讶异,随即笑道:
“阮爷,早啊。”后头的陈腔烂调就免了。反正他听了也当是放屁……他的脸色有些难看,也难怪啊,一早清醒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爬上他的床,让他不得不在椅上睡一晚,还毁了他清白的名誉。款,出师不利、出师不利。
“杜画师,我不是要你马上来秋楼作画吗?”阮卧秋不悦道,身边的陈恩则狠狠地瞪著东方非。
杜三衡面不改色笑道:“我正要过去呢。”向东方非揖礼,道:“大人,请恕杜某不陪了。”
她见画已烧个精光,便走过东方非,停在阮卧秋的面前。他眼上已蒙上白布,无法看见他那漂亮的丹凤眼,好可惜啊……他仿佛察觉她放肆的注视,俊脸微露火气,走过她,巧妙地挡在前头。
“东方大人也在此?”
东方非收扇,哼笑:
“卧秋兄,你现在才发现我,未免太过迟钝。”
“阮某只是名瞎子,没有出声,我是不会知道的。”
“你也知道你只是个瞎子吗?当你还是都察巡抚时,要在我面前保人已是难事,如今你只是一个瞎子,还是妄想在我面前保人吗?”东方非笑道,瞧见他身后的杜三衡微微眯起眼,心里匆地大乐。“卧秋兄,你这个画师真有趣,能得你欢喜,必有过人之处,你与她相处,可觉有何异样?”
“异样?杜画师长才过人,阮某聘她进府作画,并无不妥之处。大人,您在宫中一向不喜留像,杜画师对你来说,并没有任何的用处。”
不喜欢留像……她直盯著他,暗叫声“难怪”。有一种人最不愿留下肖像,就是怕画出最不为人知的一面,不像阮卧秋,行事正大光明,就算画个七、八十张的阮卧秋,他也不怕别人看穿什么……糟,在光天化日之下,竟然想要碰触他了。
“卧秋兄,你当真以为她就是杜三衡?”
阮卧秋不及回话,她便笑道:“杜某有印章可证明身分,大人需要验明吗?”
“哼哼,卧秋兄,你听见了吗?章子可以盗、可以仿刻。她不说以画技验明正身,反而以身外物验明,你从未怀疑过吗?”
“屈屈一名小画师,是真是假,不烦大人劳心,这里毕竟是女眷客房,陈恩,带大人出去,瞧瞧大人要上哪儿,你都跟著。”
陈恩虽不情愿,仍然应声。
“何必呢?”东方非眸里脸上充满笑意,显然自来到阮府之后他心情挺好,而巧合遇见杜三衡,他更乐。“卧秋兄,你是我极为看重的人,绝容不得有人冒充画师来欺骗你!”轻佻的眼对上她的眸,笑:“杜画师,正好,油画这玩意,我在宫中见多了,卧秋兄双眼失明,自然无从辨真假,这样吧,冲著我跟卧秋兄的交情,给你半个月时问,你就给我画出一张卧秋兄身著朝服的肖像吧,你大可请助手来帮忙,若是能教我认同你这画王的功力,那么本爵爷就替你只手遮天,不押你进宫;若是假的……哼哼,光凭著你欺世盗名,让我想想,该如何判你罪刑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