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纤细的背影挺得那样直,偶尔伏案抄抄写写,我猜她是在做笔记。乖乖,好学生不多见了。
正好奇她的身分,她便举手发言,声音是那样果决有力,我想这女子前途必定不可限量,不知是何许人?
孰料我太早下评论,她居然问了一个奇怪无比的问题。
她问:“请教张老师,如果结了婚,我先生不肯让我辞职回家带小孩,他要我继续工作,而我不愿意,这时候该怎么办?”
很罕见的情况,与一般所认知的恰恰相反。
演讲者思索了一会儿:“请问这是你现在所面对的问题吗?”
我想应该是吧,这种情况毕竟不多见,通常是女人回家带小孩的比较多,如果不是切身经历,问它干嘛?
“不是,我只是先问一问,免得以后遇到不晓得该怎么办?”她说。
乖乖,可真会未雨绸缪。想太多。
“沟通,夫妻之间沟通最是重要。”演讲者道:“不知道你是比较重视家庭或者是事业呢?”
家庭,我猜这女人应该满顾家的,否则何必这么问。
“当然最好是能够两全。”她又说。
两全?这小姐不知世上没有真正的两全吗?有得必有失,事之必然,她未免大贪心。
讲座结束后,昏睡者终于纷纷转醒,大家睡眼蒙蒙鱼贯走出会议厅,我定睛一看,走在我前头的人不就是那位“两全”小姐。
她有一个姣美的皓颈。长发绾起,用一个发夹夹着,几缕发丝松开,服贴在那玉似的颈项上,耳垂则镶着两颗五厘米方圆大小的珍珠,背影看来好不成熟,许是哪个部门的高阶。
我好奇,想唤她回过头。“两全……”
“小贤。”
“郑大哥。”她迎向那唤她“小贤”的男人去。
他俩并肩双双走过我面前,我仔细一瞧,暗叫了声。她不正是那位“晕梯”小姐吗?我看着她的背影,自嘲的摇摇头。
那男人陪她走楼梯,不知是否也知她晕梯的怪毛病。
“在公司还适应吧?”郑大哥问她。
“嗯。”她头垂得好低。
“那就好,否则真难以跟小君交代哩,毕竟是我带你进来的,有什么事,尽管来找我,你知道我办公室在哪。”
“好,好的。”
郑大哥在下个转角离开了,她一脸落寞。我猜她对这男人有好感。瞧她这样失神,准要跌跤。
果不然,不消片刻,我听见一声惨叫。
她跌倒了。
我只来得及搀起她。
“你总是这样漫不经心吗?”
“啊,你……”
“对,是我。”我察看她的伤势。
她跌破了膝盖,脚踝也许扭到了,泪眼潸潸,一张带泪脸蛋好不可怜。
女人的泪令人生厌,老的小的都一样。
还以为我的心早已麻痹,无感无觉,如今见此,怎还会有悸动的情绪表现?
她弯下腰看自己的脚。“还好,不是很严重……”
不严重?这伤起码让她好几天不良于行。我冷笑。“与其催眠自己,不如赶紧就医。”
她惊讶的抬起头,眼睛瞪得大大的。“没那么严重吧!”
“没那么严重?你试着走走看。”
我放开扶在她后腰的手。
她试着跨出脚步。
才站稳,就疼出了另一泡眼泪。“痛……”
事实胜于雄辩。
我建议她:“也许你该告假回家。”
“我才刚进公司……”
“那又如何?”
“请假……不太好。”
我静静看着她。“那么你现在想怎么办?”我承认我是不怎么怜香惜玉。
“呃,我……”她低头瞄了瞄脚伤:“我回部门,楼下应该有医药箱。”
“喔。”医药箱,她当医药箱万能。
她扭着手指:“嗯,那我……我下去了。”
我双手环胸,不打算助她一臂之力。“慢走。”
她困惑的看着我。“你、你不帮我吗?”说得仿佛男人照顾女人是天经地义。
“你不是不严重?”我瞥她一眼,绕过她身边,走回开发部。
毕竟还算不上真正冷血,回过头,看见她还站在那里没动,我道:“建议你还是上医院让医生检查看看,扭伤不是那么容易好。”
由于没再回头,她后来怎么样,我就不知道了。
直到这会儿又看到她,才记起那回事。
“拜托帮帮忙,请把磁片里的资料救回来。”她拿着一张磁片,在资讯部里捉着人喊救命,一脸彷徨,想必又是出了差错。
这小女子,挺会给自己惹麻烦。
她尖声喊叫:“什么,救不回来!”
资讯部的同事摆摆手,表示已经尽力,爱莫能助。
她拿着一张已毁的磁片,孤伶伶地站在一群男人与电脑之中,像极了被弃养的猫,无助又可怜。
“怎么办,那是很重要的文件档……”她哭丧着脸。
“硬碟里没有备分吗?”有人好意点醒。
“没有,今早电脑出了问题,一堆资料全被销毁……”
看来这女人麻烦大了。
有人同情心顿起。“来、来,找个人去帮你看看电脑,说不定还有得救。”
她眼睛一亮。
但那好心人立刻浇她冷水:“但别抱太大希望。”
“希望救得回来,不然我就得加一个礼拜的夜班了。”
那真悲惨,可不是。
一名唤作小胖的职员随她下楼去,我注意到她穿着拖鞋,左脚脚踝裹着伤药,看来昨天那一场意外在她身上造成不少伤害,走起路来还一拐一拐的,令人大发同情。
十五分钟后,小胖回来。
部门里有人好奇地问:“有救吗?”
小胖做了一个杀头的手势。大伙“啊”了一声,了然地埋回电脑萤幕前继续工作。跟科技产物混久了的人,多多少少有些麻木。
看来“晕梯”小姐在定要加一个礼拜的夜班了。同情她。
“小戈,你今天大不专心。”
我回过头,看见资讯部主管疑惑的看着我。
“有吗?”我与他正在讨论一件案子的进度。
他大老笑了笑。“我不是瞎子。”
我甘冒大不韪指出:“但你年届退休。”
“还不至于看不见你心思飞往它方。”
“何方?”我笑笑地。
他亦与我比诈。眯着眼:“所谓伊人,在水一方。”
在水一方?天大的笑话。我揶揄:“不知你退休后是否打算开一间作文班。”
“不,我将转战本公司高级顾问。”
不打算继续闲扯,我道:“这件案子还要不要继续讨论?”
他瞥我一眼。“你心思回来,还有什么不能继续。”
是,我们继续。
“小戈。”才说继续,他又打岔。
“何事?”
“终有一天,你要爬过我这位置。”
我曰:“当然--而且不需要很久。”戈洵美不是甘心居于下位的人。
“追求情人可也有这样的勇气?”他眼露精光。
这人知我太深,我且回避一避。“要看此人是否值得。”这回答,我自认十分得体。
“年轻人……”他话未说完,似也不打算说,仅是哈哈大笑。
我到很多年以后还记得此君的笑声。
后来,这位仁兄果然退休,却不转任公司顾问,转行开了一家国小作文班,自得其乐,不在话下。
同在一家公司捧人饭碗,只有两个可能让我们永远不会再碰面,一是我离职,二是她离职。
我方晋升,她方入门,离职的可能在短期内微乎其微,因公司规定新人即使是试用,至少也需做满两个月。
这天下着雨,我的车送去维修,一时兴起,搭公司的交通车下班。
一上了车,找位子就坐,许久才发现一道紧盯着我的目光。
我微笑地转过头,与那道视线接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