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没想到她会这么做,一时钱愕,只得从皮夹里掏出足一百一十给她。
她收下。“好了,这下谁也不欠谁,请下车,我赶着开会。”
我不禁问:“还有机会见到你吗?”
她冷笑。“你又不欠我什么,见我做啥?”
我一怔,后悔刚才为何要坚持付车资。如她所说,谁也不欠谁,更没有见面的理由。
“下车吧,你要相亲不是?祝你好运。”
我下了车,目送黄色车影消失在视线外,一股失落涌上心头。我们不相识,别后难再相见。
像我这样一个男人,说好听点,是正经八百、是老实;说难听点,便叫作无趣、不识好歹,任何眼睛雪亮的女人都不会选择我。
我突然有些憎恶起自己。
“承信,你站在这里发什么呆?快进来呀。”妈出现在门口,见到我,拉着我进餐厅。
我无“相”人,亦无被“相”的兴致,态度显得有些意兴阑珊。
女方的家长坐在女儿两旁,秋桂姨殷勤的在一旁招呼,妈则在我身旁拼命捏我大腿,要我说话,我佯作不懂她的暗示。
上菜之前,女方问了我一连串问题。
“听说陆先生最大学副教授?”
“是。”
“不知研究什么?”
“社会人文科学。”
女方低呼一声。“啊,你专长社会福利吗?”
“亦有涉猎,但我较常做文化调查。”
“当大学教授,空闲很多吧?”
“不,大多时候相当忙碌。”
“都忙些什么?”
“教学便占去大多时间,剩余时间用来进修及主持研究计画。”
“那么你愿意花时间在照顾家庭上吗?”
“当然,不过家中只有家母一人,她向来自得其乐。”我故意忽略“未来”的家庭。
“那么如果你结婚了,你会疼惜你太太吗?”
“会,但那是以后的事。”我想我已表现得很明白。
这时上菜,女方终于停止询问。
我遂埋头苦吃。
这一顿饭吃得很痛苦,时间偏过得缓慢如龟。
在晚上九点半左右结束,双方交换了联络方式,然后挥别。
妈为我的表现感到不悦,念了我几句,和秋桂姨相偕回家。
夜里,雨停了。我回到教员宿舍,打开电脑,又继续赶我那份研究计画。
我这种人活该光棍一辈子。
接下来几天,我把自己关在研究室里赶论文,日复一日。
计画做完了便又接一份,仿佛永无结束的一天。
昨日熬夜直至天将亮,才不知不觉趴在书堆里睡去。
不知几点钟,电话铃声响翻了天,我揉着眉头,拿起话筒。
“喂,承信,是妈。”
她声音听起来很兴奋,中了六合彩吗?“妈,什么事?”
“你秋桂姨打电话来--”
又是秋桂姨。我一听此名,心情便冷淡三分。想来总不出“那些”事。
妈续道:“她说那天跟你相亲的那位何小姐对你印象很好,你加把劲啊,把她追到手……”
果然。
追到手?我对她半点印象都没有,还追什么?此事我兴致缺缺,听着母亲天马行空,天花乱坠,电话这头我大打呵欠。
“承信,你有没有在听?”
我勉强振作起来。“有。”
“好,那你这礼拜周末有没有空?”
“没--”
“不要跟我说你没空。”
“究竟什么事?”
“打铁要趁热。”
“嗯。”听过这句话。
“现在女孩子多主动啊,真大方,何小姐约你去看戏,国家剧院的票。”
我不吭声,总算弄懂妈想说些什么。
“承信,你不会拒绝吧!妈可是盼一个媳妇盼好久了。”
“何必误人误己?”我说。
“什么误人误己?”妈大发雷霆,又循循善诱、恩威并施。“何小姐脾气好,又温柔,这样的女孩子很不容易找了,你还挑什么?”
“我对她一点感觉都没有。”同桌吃过一顿饭,我连她是圆是扁都没有看仔细。
母亲大人大怒。“废话,你那天光顾着吃饭!”
“我饿。”我说。但心知这亦只是借口。
一个人心若不在,对什么事都不会有感觉。我会如此,也许与那天在计程车里遇见的那名女子有关,她色彩太鲜明,令人难忘。
明知我攀不起这等人,却又无法别开眼光去看其他女孩子。
像双喜对了,那女子像杨双喜,极像!
记忆中的双喜仍是个高中女生的模样,白衣、黑裙,清纯得像邻家女孩。我很难将她们划上等号但毕竟已经十年不见,十年够久了,可以改变许多事!年轻的女孩会变得成熟。
有可能吗?她会是双喜?
毕业时的纪念册子没有放在身边,无法立即拿出来对照。
但这岛太小,城市太拥挤,而双喜并末出国,以那样的一种方式遇见她并非没有可能。
若是她、若是她的话,我--但她已忘了我,那天洵美在电话里才说过,她不记得陆承信这个名字……
我冷静下来。
“承信、承信,你有没有在听?”话筒里尖锐的声音将我唤醒。
我道:“妈,我回家一趟,就今天。”
我回家找毕业纪念册。
厚厚一本册子一直放在书架上,大学后便很少回家的缘故,一墙书籍乏人照顾,都蒙了一层灰尘。
白色的封底已被岁月染黄。我抖掉上头的灰,翻到第十三班。
立即的,找到杨双喜的毕业照。
照片中的少女剑眉星目,眉宇间似有一股永不妥协的刚强。我知道她是单亲家庭的孩子,但她开朗活泼,没有人能像她永达那么乐观的看待生活中的喜剧与悲剧。啊,这眉目、这轮廓,分明是车中那名女子的过去式版。她们是那样的相像,如今想起,似乎连说话口吻都颇为雷同。
她是杨双喜。要不,她也是一名极似杨双喜的人。
“承信,你匆匆忙忙回来找什么?”妈上楼来探视。
我从地毯上站起来,笑道:“在找回忆。”
妈显然不以为然。“找什么回忆?找女朋友还正经一点。”
她不懂,她儿子得先找到回忆,才有可能如她所愿的找一名媳妇给她。回忆烙印太深,我一生也许只可能对像双喜这样的女子有感觉。
然而像她的女子啊……何其难求。女人一旦飞得太高,没有翅膀的男人,仅能在地平面上张望。
与何舲娟去国家剧院看黄梅戏,出门前,妈笑得合不拢嘴。
大陆名作家余秋雨的妻子马兰担纲女主角。
情节极老套的一出戏,衣装之华丽倒令人目眩神迷。
这出戏未演先轰动,何小姐看得津津有味,我却觉得仅是普通,有点雷声大雨点小之感。几个小时看下来,有些疲倦,目光不由得四处飘移起来。
我开始打量起来看戏的观众,以免不礼貌的睡着。
眼神飘呀飘的,飘到前排一处空位上,中场休息的缘故,座位主人暂时离席。
开场前五分钟,那座位的主人回来了,我仔细一看,不禁瞪大眼睛。
双喜?还是那车里的女子?或者她们是同一人?
她自己一个人吗?
见她与一旁的人轻声交谈,我的目光移到那人身上。同样是一名女子,我发觉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轻松。
我的目光无法再集中在舞台上,只能紧紧的盯着她的背影。
终于,台上落幕,观众鱼贯离开。我拉着何小姐紧跟在她身后离开。人太多,一时被冲散开来,她愈走愈远,一瞬间突然不见她的踪影,我一急,几乎想扯喉叫她停住。
“陆大哥,别走那么急。”何舲娟在身后叫唤,我才想起我该送她回家,只得慢下脚步等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