易盼月犹记得那生在天山寒处的雪莲。那是他还很小的时候,有一回他生了一场大病,他爹托人从域外带回了一朵雪莲花,白色的花瓣散放着专属于雪冰的寒气;冰可以融化,雪莲却不枯萎,犹似冰封千年的化石。
冷傲霜知道易盼月醒了,却仍一动也不动地盯着他瘦小枯黄的脸颊。她看着他,是因为那张瘦黄的稚脸上镶了一双如星般清亮的眼睛。
干净!她从很久以前就没再见过如此干净的眼睛了。是稚龄的缘故吧,孩子总是天真可亲──因为无知。
冷傲霜陷入自己一厢情愿的思绪中,她似乎忘了她也不过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女。上个月药奴才为她举行了一个简单的成年礼,也让她正式成为“百医神宫”第八代的传人。
一个只剩下主仆二人的“百医神宫”,说来实在可笑。
“你快死了,你知道吗?”冷傲霜看着易盼月清澈的琥珀色眼眸,音量虽不大,连唇角似乎都不曾扯动过一下;但,还是足够让易盼月听个明白。
易盼月闻言并没有太惊愕,因为他从很久以前就想过他或许没有办法活得太长久。从有记忆以来,包围着他的就是“病”。
他没办法像其他兄弟一样拜师学艺,只能在身体较好时由人背着他到花园晒晒阳光,感受一下生育他的大地唯一带给他的温暖,也只有晒太阳的时候,他才觉得自己还是活着的。
每晚入睡前,他都必须作好这一睡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的准备。
对于随时准备“受死”,他是不陌生的。
易盼月点点头,却不明白眼前的姑娘为何要这么问?
冷傲霜有点惊异他冷静的回应。随即,她掩去那一抹不该出现的情绪。
“你有一双干净的眼睛,早点死去倒也好。若等你长大,这么干净的眼睛可能就再也不存在了。”她转过身去,似是喃喃自语。
易盼月睁着一双眼,四处搜寻着什么,忽而他开口道:“这位姊姊,你知道无名爷爷到哪去了吗?”
“药奴?”冷傲霜转过身再次看向易盼月那张瘦黄的脸,心想药奴曾受恩于这孩子?未免也太可笑了。一个连自身都难保的半死人有什么能力帮助“百医神宫”的人?
药奴好大的胆子,为了要她救他,竟敢对她扯谎!这已是一种背叛。
“药奴?”易盼月的一张小睑满是不解。谁又是药奴?这跟无名爷爷有什么关系?
冷傲霜并未理会易盼月不解的询问,她的心思还停留在被背叛的认知里,只因药奴从不欺骗她的。
“这里是哪里?无名爷爷呢?你能不能告诉我?”执意询问的背后,其实他想知道的是眼前这女子究竟是什么人?
跟着无名爷爷离开扬州到这地方来也近十日了,他却从没见过眼前这个女子。她到底是什么人?
无名爷爷曾经告诉过他,他会带他来不是因为他有能力医好他的病,而是因为他知道有个人或许救得了他;但这个人是谁?每当他一提起,无名爷爷总会沉默地摇摇头。他知道那所代表的意义他会死,因为能救他的人并不愿救他。
是命吧。上天如果要他死去,他不会有怨怼。
他早就有死在这不知名的荒山中的准备了。不回扬州,是因为他知道他的死会带给很多人痛苦;与其如此皆是要死,那还不如沉默地离去。
可是在死前,他想知道眼前这个如冰似霜……不,比霜雪还要冻人的女子究竟是谁?
对于这种莫名的执着,易盼月不知当作何解释?
执着,就是一种执着吧。
说不定她就是无名爷爷口中那个能救他──却不愿救他的人;但,可能吗?她看来比自己大不了多少。
“一个将死的人不必知道太多。”冷傲霜口中吐出毫无暖气的言语。
如果听者有意的话,这种话是很伤人的。
易盼月不以为意地笑了笑。他这笑容假若能再过个几年,将会成为女子所眷恋的;只可惜他已是个半死人,再活也活不了多久。
何妨一试?易盼月有个直觉──
“你为什么不肯救我?”
冷傲霜全无表情地反问:“我为什么得救你不可?”
真被他给猜对了。但是这种冷酷却教他不觉心寒。
“我倒觉得是你没有能力救我吧?我的命可是阎王执意要拘提的。”易盼月苦笑了出来。扬州到处都在流传这种说法,似乎他当真蒙天厚爱。
“五毒蛊对我而言并不是难事。”冷傲霜悠悠地说:“如果百医神宫还在……救你一个,于我又有何难?”但是百医神宫在五年前就已经成为过去的历史了,看她,多讽刺!她确是百医神宫第八代的继承人啊,但却与一个失去国家的君王同样可笑。
她恨!她怎能无恨?
就因为百医神宫的存在对江湖上的毒门毒派有着太大的威胁,所以在一夕间,百医神宫上下三百口全数遭到杀害;而平时那些广受百医神宫恩惠的名门正派,又做了什么?
百医神宫向来表示不过问江湖世事,他们只救人。宫里的大夫个个都身怀一身的好医术,白道人来求助,百医神宫必尽棉薄之力;邪道人来求助,百医神宫也不会拒绝。
好人的命是命,坏人的命也是命,救人是不应该心存等差的。从前她所受的便是这样的教诲。
但是事实却告诉她,救人还不如救一条狗。狗若忘恩负义,顶多咬你一口;人若忘恩负义,却要教你死都不晓得是怎么死的。
从那年起,她继续钻研更高深的医术,但拒绝再替任何人治病。
而药奴是个傻子,直到现在他还抱持着医者当慈悲为怀的心,化名无名郎中,跑遍大江南北地为人看病,真傻!
冷傲霜万分不屑地撇了撇嘴。
“不救你是因为我看你不顺眼。”冷傲霜故意又说。不知怎地,易盼月看人的眼神有一种似欲窥破一切的了然;而她,极度不喜欢这种了然。
易盼月想再说点什么,怎知胸中一股气血突然上涌上阵晕眩,他从石床上摔了下来,口角又开始溢出腥血。
冷傲霜直觉地伸手去扶他,易盼月勉强睁开眼,似笑非笑地看了冷傲霜一眼。
他知道她不是绝对的无情—毕竟笑意是隐藏不住的,此时易盼月的神情正综合了痛苦和笑容。
冷傲霜从他的神情中察觉了他的想法,她眉心微蹙,放开了扶住他的手,冷漠地任凭他忍受蛊毒的侵害。
她不会为了他而破除自己不再替人医治的决心。
易盼月痛苦地在床上翻滚,重新换上的中衣早又染满了腥血。
冷傲霜不自觉地叹了口气,这世间有太多无法用常理来推论的事实。
以前,受过百医神宫恩惠的人对百医神宫袖手旁观;而现在,她冷傲霜对一个垂死的病人亦如此。百医神宫何罪?易盼月何罪?难道这就是天意吗?如果是,那么上天又何尝有一丝眷顾人情之意?
冷傲霜踱出石室,不再看里头易盼月痛苦的挣扎。
药奴从雪地那头赶了过来,见到刚从石室出来的冷傲需时难掩心中的惊讶。难不成她愿意救易盼月了?
“霜儿──”
冷傲霜当场泼了他一盆冰水。“他在里面,大概快断气了。”
药奴实在不愿意相信,眼前这个他一手照顾到大的女孩怎会变得如此冷酷无情?
“少主,看在老奴的薄面上,请您救救那孩子。”药奴当场跪了下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