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霜霜,在想什么?”冷青冥察觉到她的缄默。
她抬起了头,深吸口气,再吐息时已回复言笑宴宴。“没什么,我只是突然想到古人说过的一句话。”
“说来听听。”
“身骑老牛归,难得无为;眼看长日尽,总是呻吟。”她念得字字清脆。“你说跟咱们现在的情形像不像?”
冷青冥顿了顿,然后摇头否认。“不像,半点不像。”
“是么,可我觉得像极了呢!”她说得理所当然。“况且我刚刚背了三字经,这就和咏诗回家的牧童更像啦!”
“你当然觉得像了,因为,那句话不是哪个古人说的,是咱们西门家大小姐自个儿造的。”他凉凉地说,好整以暇地戳破她的算谋。
“你你你……你‘又’知道了?”西门凛霜发出哀呼。在他面前,她根本无所遁形嘛!
“咳!呻吟的老牛……会这么拐个弯骂我的,除了西门家小姐外,古往今来,我可想不出其他人选。”
他的语气听来万分无奈、着实逗人,她想笑,真的想笑,可偏有股酸沉在衷怀翻倒了、泛滥了,只怕再不抑下,便要腾上眼眸了。
“这会儿,又在想些什么了?”
“没,我什么都没想,就是有些累了。”西门凛霜重新软伏在他的肩头,喃诉的声音低低沙沙的。
“看来你造的那句话,就‘难得无为’四个字最实在了。”冷青冥淡淡一晒,脚步始终稳健。“既然累了,打个小盹儿无妨,放心,我不会摔了你的。”
“我知道……我知道……”
冷青冥仅闻她字句含糊在嘴儿里,以为她是真支撑不下、人睡着了,浑然不知西门凛霜的眼帘并未合起,更瞧不见在她唇瓣镂印的紧咬齿痕。
夕阳无限好,只是近黄昏……她是在想呵,想还有多少时间能像现在这般赖着他的背、据着他的肩?
※ ※ ※
晨光如水缎,成片滑进留砚斋,让昏黑半个夜的居室明净了起来。
“啊--”萱儿打了个大大的呵欠,连忙一手掩嘴一手拭泪,还有两分睡意蜷着不肯走呐,没想到才转进内室,登时眼突、人僵、口张大,瞌睡虫全跑光了。
“小……小姐……你这么早就要出门?”
站在她面前的西门凛霜身着沉紫长袍,腰凿湘黄穗子,做的是男儿打扮,看上去是模样清俊、丰神英秀的少年郎。
“我和冷护卫要去西京河南府会会几位大老板,来回恐怕得费个十天半月。”西门凛霜一边准备随身物事,一边吩咐。“替我到厨房拿几颗馒头,冷的也不打紧,我是要当干粮备着。”
“小姐,馒头要不要准……”
“喊少爷!”萱儿的话甫出口,她马上纠正。“别忘了,我现在是‘西门凛’,不是‘西门凛霜’。”
这世上根本没有“西门凛”,只有为了方便谈生意而改名换装的“西门凛霜”。西门家根本没有男儿郎,只有一个女儿能扛负家业。
“是。”萱儿低头应了句,心下倒觉不以为然。明明这儿只有她和小姐两人,还要这么小心么?
“别嫌我唠叨,现下没露马脚是因为只有咱们两人,倘若有不知情的人在场,只消错一回,可就全盘输了。”
萱儿难为情地红了脸。“萱儿在想什么,根本瞒不了小……少爷!”
早知道小姐有双灵透的心眼,这会儿,真是自己往坑里跳,被逮着了也只能高呼小姐英明。
“好啦好啦,快去厨房替我打份干粮吧。”笑漾明眸,手按着下腹揉了揉,西门凛霜故意细了声气。“我这小肚皮儿是生是死,全凭萱儿大人的公判呐!”
“是、是!我去、我这就去!”急急应了句,萱儿立刻奔出内室,就怕再多待一下子,满怀笑浪便要澎湃爆出。
“哎呀,糟糕!”出了留砚斋,她这才想起刚刚要问小姐的话被岔忘了,神思转了转,最后干脆自个儿下决定了--“冷护卫向来和小姐形影不离,备了他的分儿总不会错。唔……就这么办!”
策马快驰了大半天,人疲累,畜牲也得歇歇腿儿,于是冷青冥和西门凛霜拣了处有水有林的地方,暂作停留。
“唉……如果这一趟,咱们是出来玩耍的,那才真是欢喜呐!”两臂张开,任金风拨弄袖摆飘飘,况爽的快意直人心头,西门凛霜不由得兴了笑叹。
冷青冥递上水袋。“你说归说,但终究闲不下来的。”
她伸手接过。“啐!这句话,听起来像是咒我劳碌一辈子似的。”
“从你十五岁正式接下西门家到现在,除了偶尔得空到观景亭那儿溜晃外,我没看你停下来过。”
仰颈痛饮,她伸袖抹了抹嘴儿,轻快地说:“你放心,等嫁了人,我就专心玩耍,把事情都交给相公大人。”
“这话要传出去,恐怕明年七月初七没人敢上西门家了。”薄唇微扬,牵出淡笑。
“此时此地,只有我和你两人,要是明年招亲没人来,谁是罪魁祸首,我会不知道么?”下额儿微扬,她可没这么容易被吓唬住。“更何况,会来参加招亲的,不都是因为‘西门家’这块招牌么?”
她明明心眼雪亮看得透,怎么还会将自己托付给一个为了西门家招牌而来的男人?冷青冥默默瞅着她,沉吟良久,最后,仍旧选择了抛开脑中思绪--就顺其自然吧!他相信她的决定。
“怎么,你的颈子是扭了还是歪了?”她眼尖地发现他轻轻甩了个头。
“我是在舒络舒络筋骨,因为……”他叹了口气,大手同时捏上她的粉颊,这是他俩独处时才会出现的动作。“说到劳碌一辈子,真正有份儿的,是我。”
秀眉昂挑,明眸飞睬,她等着他把话说完全。
冷青冥提起水袋连灌好几口,直到清凉入了肺腑,终于淡淡一笑、缓缓说道:“你有放下西门家的时候,我却没有放下你的一天。”
“谁要你倒霉,做了我的冷哥哥?这会儿,要后悔也来不及喽!”转转手。动动脚,西门凛霜淘气地眨了眨眼,窃窃笑道。“手足手足,我是凝香手,你是散臭足,香香臭臭,臭臭香香,手足之情总是断不了。”
兄妹手足,手足兄妹--她一直都是这般认为吧?苦涩如丝,自他心底擦过,随即谈释,他相信万事讲个“缘”字,半分勉强不得。
“咱们也休息得差不多了,该上路啦!”拍拍他的肩头出言提醒,她已迳自起身,先行往马歇处走去,唯有在这毋需面对冷青冥的短暂片刻,她才能稍稍敛起唇角撑开的笑,获得真正的休息--因为关于佯装、隐藏、装傻、移话的疲惫滋味,她体会的比谁都多呀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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河南府。
西门凛霜和冷青冥相偕自客栈步出,就是今天,他们和各大商行老板相约在洛水畔的涵虚楼。
“往西域的路线有西夏人阻拦,是不好走,所以东道咱们千万得固全。”基于这样的考量,所以她决意东行河南府。“而且去年朝廷诏里黄河漕运,自陕入汴的粟粮是咱们的机会。”
“要吃下这桩生意,成本高、风险也大。”
“总要试试啊!”西门凛霜徐徐吐了口长气。
外人多是雾里看花,以为西门家光盛如昔,但冷青冥全瞧在心里,近年来西门家的担子是越来越沉了,而义无反顾扛起它的,是她--西门凛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