蓦地,薛映棠频起了眉,五官皱在一块儿,微动了动身子,没醒。
“是做了什么梦么?”她的表情很悲伤,悲伤到连他也无可避免地沾染上了忧忡。
紧接着,一滴灿透了的水珠儿从睫隙间穿过,顺着颊畔滑坠。
所有的所有,像极十三年前初见她的夜,而他呢,还是凡尘不上心头的卫逐离?还是嘲弄人心险恶、冷眼观世事的卫逐离?
不,不是!他知道他不是。
若真丝毫未变的话,他不会为了是否回到肉身而犹疑不定,不会为了看到她在梦里悲伤而牵动惆怅,不会为了想替她拭泪去难以如愿而格郁恼乱。
是的,对于身为魂体的无力,甚至是愤怒,他已尝尽,所以决心找回肉身,应许守护她的誓愿,如今眼看就要实现了,为什么,他犹豫得停下了脚步?
他,在怕些什么?
“离儿,你真宁愿长埋魂魄于剑,也不愿入轮回、再世为人?”他还记得,百年前,当他向师父请求魂封断情时,这是师父问他的最后一句话。
“师父,我的初衷不变。”他也不曾忘却百年前,当他回答师父时,斜飞剑眉不曾挑动踌躇,冷然眸底不曾浮现犹豫。
想起百年前的卫逐离,他找得出当初坚持离生弃死、永世不想为人的问题何在,却始终欠缺足以让他立足人间的答案,如同过去。
然而,仅剩的时间,能为尘封百年的疑惑寻出一个解答么?
※ ※ ※
寒碧池畔,卫逐离与薛映棠并肩坐着,虽然感受不到对方的实体和温度。难得先开口的是卫逐离。他轻声地问:“你会怕么?”
“怕?”有些不解地挑了桃眉。“当然啦,我怕的事可多咧……”
“不!我的意思是……”微微沉吟,攒锁剑眉,略略嘎哑地继续道:“害怕自己有一天会变得跟端木铎一样,除了私心,什么人、什么事都可以牺牲?”
“嗯……有吧,我曾害怕自己因为人心险恶就处处提防,最后变得除了自己什么都看不到。”薛映棠认真想过,而后嫣然一笑,用清越又不失温柔的声音娓娓说道:“不过,我现在不害怕了。”
“哦?”
“我会时时刻刻提醒自己,不能忘记原本的薛映棠啊!”笑容灿灿,她说。“也许真的人心险恶,但我相信仍有良善的一面可以信任。否则,人活着真是太可冷了……”
“真是太可怜了……”他喃喃地重复说道,似在自有自语。
“是呀,这世界除了自己没别的人可以信任,这样不是很寂寞、很孤独么?”这是她曾对他说过的。“像我,至少我就信任师父,还有你喽!卫逐离你呢,你信任谁?”
轻描淡写的一个提问,却震得他颤抖了起来,许久许久都只能沉浸在纷乱的思绪中,没能言语。
信任?当年,很久很久以前的当年,他几乎连目己都无法信任了,所以,自愿放弃肉身、魂封剑灵;如今,他能信任谁?
静默如石青染纸,立时渲了开来。
凝盼向她澄亮真挚的眸,耳际是她风过檐铃般打玲的声音,百年前的、十三年间的、直到现在的所有记忆,汇聚成偌大的漩涡,奇异的是,他不觉自己即将没顶,反而在亮得扎眼的中心点找到了什么。
半晌,薛映棠幽幽地说,敛去了笑容的姣容里有愁。“你知道我现在最怕什么吗?”仰颈瞧了一眼,夜月只剩得单薄的勾了。“我怕自己真的无力救你……”
“暂时别去想这事儿。”卫逐离唇角微扬,轻轻道,铁灰色的眸子里有湖月倒映,水样的柔和。“相信我,很快你就不怕了。”
奇怪了,明明和平常没什么两样,可她就觉得不大对,现在的卫逐离看起来真的有点不一样。
“想想别的吧,想想……如果我不是魂体,而是活生生的一个人,你会如何呢,有什么想做的么?”
“晤……这个呀……我先说,我可是不会喊你“师兄”的哦,因为这样我觉得很别扭!”折弯的指节在下颌无意识地来回摩拿,那是她的习惯动作;将目光放逐到有星有月的高远天际,她柔柔地说:“咱们可以一块儿到江南去瞧瞧,我曾听说那儿和河西不同,和中原也不同。然后,回到牙雪山陪师父吧,你知道的,这样一路走来,我还是觉得只有牙雪山才是家……晤……还有什么呢……我想想……”
卫逐离含笑看着她微抬向天的姣颜,在波光月华之下昭然若雪,甜灿的笑容更添了几分绮丽动人,而他,圈里身形的碧光逐渐淡了淡了……
※ ※ ※
新月如色,挑得起情丝;新月如镜,断不了雨心相依。
“真是的!早知只要你愿意就能人魂合一,我还瞎担心什么?”纤指戳向胸膛,脸上却挂着盈盈笑容。
环抱着她,感受娇躯的温暖和柔软,他觉得此生无憾。
“到现在,我都觉得不可思议,你就在这里,完完全全,活生生的卫逐离就在这里!”双臂紧紧攀上他的肩,埋首入他的胸臆轻轻噌着。“当时,我瞧你不见了,还以为……还以为连你也舍我而去了。”
“不会的。”他淡淡的说,手指怜惜地弄着她的云发,喜欢那种细的触感。
“是什么让你决定魂魄归位的?”
“你!”没想到,真如师父所言。
“真的?”他的答案也未免太简单了吧?枉她担心了这么久,结果答案居然被他说得那么轻易。
有时候,越是看似轻易的答案,求得的过程越是曲折。
卫逐离微笑拥着她,依旧学不会重述同样的答案。
“之前,我一直都在呀,你就忍得下心看我发愁?”她轻快的语气里还是带了点薄怨。“总之,我、不、相、信!”
“你说过,信任我的。”
“嗯,是没错啦,只是……”
他没让她把话说完,便接着说:“以你这样行走江南、再回河西,不出几天就让人连骨和血吞了,我自然得帮你打理那些坏心家伙。”
“我以为我已经很有长进了!”她喳喳呼呼地嚷着,头也倏地抬起,射向他的目光微带怒意。
“嗯,我知道,你现在这样就很好了,其他的就交给我吧。”铁灰色的眸子有暖人心脾的温情,就像他的臂膀、胸膛能给她最坚实的依靠。“而我,我想看看当年初出江湖、相信人心情义的自己。”是的,在她身边,他有信心唤得醒遗落在过往的卫逐离;只要──在她身边,就有可能!
“哦?那是个怎么样的卫逐离呢?”她记得他说过什么十恶不赦、铁石心肠的。“不会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吧?”
他摇摇头,笑着说:“那是一个很久以前的故事了,几乎称得上是传说。”
“有百年之久吧?”这是她从很多人口中得知的卫逐离和断情剑“是啊,就这么久。”
“卫逐离、卫断情、卫冷血……”她算着曾经唤过他的种种名称。手指跟着屈折,最后又多加了一个。“卫──老爷爷!”
卫逐离的指节在她螓首轻轻叩了一下,看到她好玩地吐了吐舌头,眼睛转呀转的,忍不住低声斥了句:“你呀,真是顽皮!”
“嘿嘿……我又没说错,算算年纪,你可是上百岁的老爷爷呢!”她不过痛地皱起鼻子,做了个鬼脸。
“是啊!”瞅着她的目光柔了、软了,那模样可爱得令人有侵犯的冲动,于是他缓缓俯下头去,以唇封住了她的丹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