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一趟下来,喜棠才看清了董宅。
西式大屋光是厅堂,就有两层楼高,虹形拱梯自楼上环抱至楼下。整栋宅邸雪白净亮,衬著落地大窗外的大片绿茵,蓝天白云,好似人间仙境,不像北京老宅般地厚重沉郁。她不曾见过西式格局的房子,但也感受到董宅的奢华非凡,处处显示主人家底丰厚,却呈现内敛简洁的风骨。愈是朴实,愈是潇洒俐落。
若她调查得没错,董家在扬州的老宅应该是长子世方的,而上海多数房产,则是世钦挣来的,他才是这屋子的男主人。哇……她真有眼光,一嫁就嫁到了好货。
世钦好优秀喔。
「二哥这是在搞什么,搬来搬去的?」远处一名青年见著一大票人急跟著世钦到处乱转,趴在楼上扶手怪叫。「不过娶个前朝古董,干嘛摆这么大阵仗?」
弄得活像供进了尊大菩萨。
「这里如何?」
娇贵小娃一被搁上弥勒榻,就舒懒得像只找到好窝的猫咪,悠然眯眼蠕动著,寻找最惬意的睡姿。
下人们全傻在一旁半侍半窥地,瞻仰世钦是如何板著铁面,任劳任怨,亲手为佳人调整绣枕,覆毯奉茶。
「把水喝完再睡。」
「不用了,我不渴……」呵啊。
「我不管你渴不渴,都给我喝下去。」
困得眼皮都睁不开的喜棠,可怜兮兮地任一只铁臂将她上身微微扶起,倚在冷酷的胸怀中惨然饮啜,活像被迫服毒自尽。
她委屈归委屈,饮水之际,还是忍不住偶尔抬眼偷瞄。
唔,世钦看来真的很不高兴。
她使劲地、认真地、勤奋地把整杯水仰头喝到彻底,得救似地大呼一口气,期待地望著世钦猛瞧,跟个等著主人称赞的小狗没两样。
旁人看了也好奇。不仅是二少爷一回来就一堆反常举止,连这新进门的二少奶奶也反常,与平日往来的各家名媛大相迳庭。
世钦冷睨这露骨的凝睇。意识到这场面有多少双眼睛正明的暗的旁观著,他咬牙抽动的面颊,变得格外刚棱无情。
「睡觉。」
喜棠才没那么好打发,马上卖可怜。「可是……」
「你如果要睡这里,最好乖乖守我的规矩。」他淡漠地将她塞回薄毯中,矗立榻边。「我的书房内严禁任何干扰,妨碍我处理正事。所以,请闭好你的嘴巴,否则我只能请你回楼上去。」
一想到那张载浮载沉的恐怖洋床,她立即抿紧双唇,怯怯保证。
很好,权威奏效。他正满意地回身打算处理一车车运进家里的各色行李,榻上娇客就嗯嗯啊啊地造反。
「干什么?」他不爽地自肩头斜睇。
「大妞妞……」
他压抑地吐了口气,大步踱向门外观望的喜柔,将她骇然环紧的那团毛球夺走,塞回喜棠怀中。
「还有什么事?」
喜棠恭敬地闭嘴猛摇头,不敢捣蛋。
世钦好凶喔。
见他毫不恋栈地转身就走,她只好没趣地搂著大妞妞再打个呵欠,眼皮沉得只剩一条缝。
她一点都不觉得世钦可怕,只觉得他太重面子了。让下人看到他宠她又怎样,铁汉也可以有柔情的一面啊。不过,这的确会在日後管教他们的事上有些麻烦。一旦下人们发现你也不过是个凡人,就会渐渐地不拿你当主人。
或许这就是她常被府里仆妇踩得扁扁的缘故吧……
小人儿迷迷糊糊地飘荡到梦乡,却仍依稀传来遥远彼岸的隐隐交谈。
「……真的太莽撞。」
谁莽撞?
「所以她气到决定明早就来算帐。」
这声音跟世钦很像,不过没他的沉,也没他的缓,像转太快的唱盘。
「我先前还吓一跳,想他怎么会买个大娃娃和玩具狗搁在书房。」谁知这人和狗都是活的。
「我倒是觉得她很面善。」
这声音又是谁?
「你们怎么都跑进这儿来?」又一个好事的笑声加入。
「世钦自个儿门户大开,就顺道进来逛逛他藏了什麽贵重宝贝。」
「也的确难得,他向来不放没用的东西在书房里。」这会却自坏门规。
好过分,怎么拐著弯骂她没用呢?有话大可直说啊。
「你可别小看人家,这可是『千金』大小姐呢。」
她本想暗喜终於有人说公道话,却被後头接上的一片讪笑怔住,茫然不解。
「花了千金,买个中看不中用的玩具。世钦这趟北行,好像终於开窍了,懂得出去散散钞票,享受人生。」
「喂,请别再宣扬你那满脑子的腐败思想,小心你老头查封你的户头。」
「你们不觉得这娃儿很像『她』吗?」
这声沉吟一起,轻浮的嬉闹声顿时止息,化为凝重。
「你不说我还没发觉。怪不得,我总觉得她眼熟。」
她?指谁?为什么气氛一下子就变了?
「世钦还是忘不了她啊。」
电光石火之际,喜棠赫然顿悟:世钦另有女人!
这念头令她一惊,就由梦中惊醒。撑肘起身一望,四下幽微,周围无人,只有大桌那头有著一盏明亮。
晚上了?这是哪里?什么时辰?她怎么了?
「作恶梦了吗?」
如丝绸一般软滑细腻的醉吟,镇定了她惶恐的心。
「世钦?」
他放下文件,淡然起身步向榻边,轻抚小人儿额头。「没有发烧,很好。既然起来了,就吃点东西。」
他怎么丢下她就转身离去?
世钦走向偌大书房的大门,开了条缝,也不知在对谁低声低语,一回身,便拧紧眉头。「你在干什么?」
鞋也不穿就爬下榻来。
「我以为你要走了……」
「我一大堆事没处理完,能走到哪去?」他没好气地撵她上榻。
「那万一你处理完了呢?你会不会在这里陪我?」
她太紧张,屋里也太黑,让她无暇识出世钦脸上掠过的一抹悸动。
「你多大了,睡觉还要人陪?」
这本是出於爱怜,可惜语气硬得像抱怨。
「可是我不熟这里,会怕。」连她怀里的大妞妞也瞠著大眼猛点头。
他向来不喜欢办公时有太多闲人在侧,倒忘了她从小就习惯有人在旁随侍。
「要我叫你陪嫁的侍女们过来吗?」
「我要世钦。」他比较高大,房子看来就不会那么辽阔阴森。
她不知道这话的暗示性,但他知道,也立即有了反应。
「别任性。」
「不管!」她也不知道自己是真怕这陌生之境,还是怕先前那个记不清楚的恶梦。
「礼成之前,你最好还是矜持点,别随便逾矩。」
要他陪她算哪门子逾矩?「你也太保守了吧。」
「是你过分先进。」开放的程度,足与欧美并驾齐驱。
「你好冷淡。」一次两次,她还能忍受,可是久了还是会令人落寞。
「你到底之前都过著什么样的生活?」还以为豪门深闺里养的,应该都是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。「这么寂寞难耐?」
「你怎么知道?」太神奇了,他竟这么了解她!她是怕寂寞,所以总爱把自己的院落搞得乱烘烘。「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很烦?」
「烦?」
「对啊,我就是爱闹爱玩,你却好像不太喜欢。」
「不尽然。」
她起初不解,世钦为什么走得那么近,後来才想到他可能是打算坐在榻边陪她聊天,马上开心地躺下。
「我实在不了解你。」
呃?她才不了解他。为什么不是坐在榻边,而是撑手俯至她身上来?这样彻夜长谈不是很奇怪?
「你对这种事为什么如此不在乎?」
哪种事?「为什么要在乎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