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
「敬谨亲王府四贝勒下落不明,生死未卜。」
喜棠格格愣住品茗的势子,呆望当铺掌柜的。「什么?」
「我是说,格格您府上这回送来的书里夹著一张信笺,上头写著这话,不知该怎么处置。」是要连书一起当掉,还是不小心夹带的?
「四贝勒是谁?」她又不认识。「这应该不是我家的东西。」
但她接过信笺瞥见上头的压角印,才蓦然领悟。
「啊,这大概是我额娘的娘家杂物,跟书本什么的混在一起了。这值多少钱?」
掌柜的努力压抑兴奋之情。「格格,这虽然是份满古旧的信笺,可是信上的用印,恐怕比信笺本身更有价值,您不妨回府仔细搜寻一番。」
「喔,好吧。」喜棠大而化之地将信笺随手一弹,飘向一旁少女的慌乱接应中。「钏儿,就交给你处理罗。」
她的懒散随意,看得掌柜的心惊肉跳。「格格,那信少说也有一、两百年的年纪,不能这么——」
「辛亥革命後,时局都变了,连三百年的大清也似乎不值钱,哎。」不过,管他的咧,各家王府照样庭院深深,关起门来过著一样的日子。「我要回去了。」好饿。
「是,是,格格慢走。」
行至华丽的厅堂门口,喜棠这才想起最重要的吩咐。「你可别把我来典当的事说出去喔。就跟以前一样,说我是来挑选些新鲜好玩的玩意儿。」
「当然。」一把年纪的乾瘦掌柜连连陪笑哈腰。「一切照老规矩,我会替您直接把银两转进户头里。」
「那就好。」私下典当古董古籍的事若给家人知道,那下一个被当掉的就会是她了。
一出宏伟的当铺大门,喜棠娇丽慵懒的贵气,立即攫住大街上众人的目光。她蓦然抬起晶灿大眼,悠悠远眺碧空中团团松软可爱的云朵。
热闹市街上的人们无不惊艳。多么有气质的干金小姐啊!粉雕玉琢,纤柔优雅,朦胧美眸似有千万个诉不尽的哀愁。遥望天际的恍惚容颜,彷佛即将开口吟咏伤春悲秋的迷离诗韵。
这是数代荣华才淬炼得出的倾城风采,是老天偏宠才造就出的绝艳神态。她只不过微微驻足,就美得像幅画,连整个世界都亮了起来。
如此玲珑玉人儿,想必正神思飘荡在琉璃彩云的浪漫情怀中……
好想吃肥软肥烂的炖蹄膀。
「格格,上马车吧。」始终在一旁恭敬沉默的老迈随从纽爷爷,一脸平和地淡淡说道。「您的肚皮太响了。」
「喔。」那就闪人吧。
主仆一票人从从容容,在大夥浑然失神、无心留意古怪的肚皮咆哮声之时,扬长而去,撩起众人无限倾慕之情。
真是娇巧柔弱,惹人怜爱啊。
返抵王府,喜棠一进自个儿花厅就甜甜娇唱:「大妞妞!你有没有想姊姊?」
一团影子欣喜地飞奔而来,直扑喜棠的怀抱,亲热得难分难舍。
「姊姊好想你喔。要不是今天非得跑当铺一趟,姊姊是绝对不肯跟你分离的。」
「汪!」大妞妞也是。
「哦,大妞妞!」喜棠像要融化了似地突然搂紧怀中肥肥的小哈巴,感动万分。「你为什么这么可爱呢?你害姊姊这么喜欢你,姊姊该怎么办?」
「格格,您可回来了!」几个嬷嬷闻声杀来,惊惶不已。「您是跑哪去了?府里出大事了却到处找不著您!」
「什么大事?」一人一狗眨巴著同样的乌亮大眼。「七哥决定请聚英班给太爷唱戏作寿吗?」
「我的小祖宗啊!」嬷嬷们慌得直跳脚。
「都什么时候了,您怎么还迷迷糊糊的?」
「先别嚷了。咱们快替格格更衣打扮,叫丫头们传话去,说格格马上到!」
「这是怎么著?」喜棠愣愣地被架入内房,火速打理。「该不会又闹革命了吧?」
「您再懒呼呼地晃荡下去,咱们的老命真会被您给革掉!」
「别给她梳架子头,改梳如意头!幸好我先前跟我南方上来省亲兼借钱的表嫂串了些时兴的花样,这下可在格格头上派上用场了!」
「你们到底是怎么了?」她是不介意这样被老嬷嬷们玩弄啦,只是被玩得有点没头没脑。
「格格,快!把手伸进袖管里!」
「可我想先吃点东西……」
「把手伸进去以後再说!」嬷嬷狂吠。
「喔……」好凶喔。
「格格,憋住气!」随即一团团白粉扑上喜棠的脸蛋,呛得她七荤八素。
「喂……」好过分喔。「你们再这样瞎搞下去,我真要生气了。」
一双老爪猝然箝住她肩头,几张老脸一片肃杀地瞪视镜中娇贵的反影。喜棠傻不愣登地直朝镜面眨巴大眼,难得见这群向来倚老卖老的嬷嬷们如此恭敬谨慎,没像往日那般恶形恶状,看来革命的威力还真是无远弗届哩。
「格格,您等的『机会』终於到了。」
鸡烩?「我不爱吃鸡,我想吃蹄膀。」
「董家的少爷们来了。」
这一句,可终於震醒喜棠糊烂的脑袋。
「既然来了北京,就好好儿住一阵再走。跟些小辈四处玩玩,也好同我多说些南方的新鲜事儿。」老太爷在晚饭桌上如是说。
华丽沉重的厅堂里,座上满满的一圈人,後头侍立一圈仆役,再後头则是来往奔窜的忙碌丫头,递茶递巾递水递菜,悄声穿梭。
席间最长的老太爷,不爱吃饭爱烟袋,迳自笑咪咪地吞云吐雾,悠哉闲串。
「谢谢太爷的招待。」戴著秀逸眼镜的男客乐道。「我也正想乘此机会好好逛逛北京——」
「只可惜我们时间有限,不便久留。」另一名男客冷吟。
「呃,喔,对……真是太可惜了。」眼镜大哥好失望。
「世钦,你净会欺负你大哥。」老手满是爱怜地假意谴责。「你们年轻人有的就是时间,哪会不便久留?」呵呵。
被诬陷为净会欺负人的董世钦,俊眸一瞟,眼镜大哥马上倾身补救。
「太爷,我说想留下来玩只是客套话,世钦说的却是实话,我们真的不能久留。这次上京,是专程来为您祝贺七十大寿,随即就得赶回上海了。」
「赶什么呢?」匆匆来去,多扫兴。
「有事业要顾啊。」眼镜大哥苦笑。「我们家不比太爷您家,有您在上头顶著,福荫家人。自我祖父两年前过世後,我们家这些小辈们就得自立更生,自求多福,没有闲情可以逍遥。」
「也难为你们俩了。」太爷含烟长叹。「在英国读书读得好好儿的,却突然被召回来当家,再也没空做公子哥儿们。」
「大概吧。」眼镜大哥嘿嘿笑,有些心虚。
显然他还是照过他的公子生活,根本没在用心当家。喜棠一边起劲地嚼著肥鸭,一边偷偷审视。
看来目前真正在当家的,应该是二哥世钦。留洋的,难怪脾气跟头羊似的,个性跟脸孔也一样地有棱有角,枉费父母给他生了副俊美绝伦的面容。
亏他还是个有名有号的实业家,竟会笨到如此糟蹋本钱。
蓦地,董世钦瞥来一道寒光,吓得喜棠差点喷出整口鸭肉肥油。他干嘛突然这样瞪她?难不成他听得见她肚里在嘀咕什么?
他以一种在商场上厮杀斗狠的慑人眼光死瞪著她不放。她没辙,只好非常专心地研究起碗里的每一粒饭,在桌前东夹夹西夹夹,忙碌地扫荡盘中余孽,彷佛忙到没空理他。
「世方,你留英回来後,一定对东方女子再也没兴趣了。」太爷故意哀得很感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