休息?是吗?休息?
慧心为自己请了三天假,说是病了。当然是病,这病在外表上也许看不出,但是她的心早已经千疮百孔,大概连医生都无从下手。
家瑞、文珠、费烈都来过电话,他们的关心实在也帮不了她,旧日的老朋友,尤其是他们,总会使她想起斯年,斯年原是他们之中的一分子。
听文珠的口气,她和家瑞大概已雨过天晴。她嚷着要来陪蕙心,却被蕙心婉拒了。她不希望有人陪,她需要的是休息,只是休息。
她半躺在床上看书,这一页书起码看了半小时,情绪低落是没法子的事。
母亲敲门进来,带来满脸的慈爱与关怀。
「要不要出来吃点东西?」母亲问。
蕙心摇摇头,说:「不想吃,口里发苦。」
「是不是真的病了?」母亲摸摸她的头。
「大概是在家闷病的。」蕙心苦笑。「我这人大概闲不得,一没事做就像生病。」
「哪有这样的事?」母亲笑。「多休息两天,然后回到公司也许精神会好些。」
「我反而觉得休息更累。」慧心说:「我根本没有休息的心情,只是瞪大眼睛望着天花板而巳。」
「你这孩子!」母亲摇头叹息。
「妈,你觉得我的这些‘风里百合’会不会开花?」她问。在母亲面前,她还是孩子气的。
母亲思索一下,很智慧地说:「慧心,我不知道这些植物会不会在移植香港后开花,因为泥土啦、温度啦、环境啦都有影响,」停一停,又说,「可是你想过没有?有一处——任何植物种在那儿,都会开花结果的。」
「哪儿?」蕙心坐直了。「有这么一处好地方吗?」
「怎么没有?你有,我有,大家都有,每个人都有。」母亲微笑。「就是我们的小小心园啊!」
「啊!」慧心笑了起来。「原来妈妈也很文艺腔嘛!」
「不是文艺腔,是事实。」母亲摇头。「因为我们用爱心、信心和希望去灌溉它们,它们怎么会不开花呢?」
蕙心的脸上明亮起来,她跳下床,冲到母亲面前,用双手环住母亲的腰。
「妈妈,你说得真好,我为什么先前没想到呢?」她把脸埋在母亲怀里。「我太蠢了。」
「你不是蠢,而是钻进牛角尖了。」母亲的微笑真像天使,母亲一定是天使化身的。
「妈妈,我现在该怎么做?」她抬起头。眼中隐约带有泪光,她是钻进牛角尖了。
「不是怎么做的问题。」母亲摇头。「这些年来,你太紧张、太执着,使自己太痛苦了。孩子,目前你惟一要做的是,放松自己,忘掉以前。」
「忘掉——以前?」她呆愣住了。
怎么可能?她如果真忘掉以前,忘掉斯年,也就没有今天的痛苦了,她怎么可能忘掉以前?她原是执着的人,她这一辈子注定要为情所苦,她——怎能忘掉?
「是,忘掉。」母亲肯定地。
「但是——我不能,我做不到。」她说。
「不是不能,不是做不到。」母亲认真地说:「而是你自己不肯去忘掉。」
「我——不,不,不是我不肯,妈——」她否认。
怎么会这样呢?她怎么会把自己陷于痛苦的深渊中呢?她不会这么傻,是她忘不掉,不是不肯。
「孩子,你完全不了解自己。」母亲叹息。「以往的诀乐与不快乐早已成为过去,你抓住它们的尾巴也不能把它们留下来,你——不如放弃。」
放弃?放弃——斯年?
「不——」她这声「不」字简直像灵魂里发出来,是一声灵魂的呐喊,而不受她肉体所控制。「不,我宁愿放弃其他所有的一切,我绝不放弃斯年。」
「但是——」母亲深沉地叹息。「你如果不放弃他,你只会痛苦一辈子,你不以为——斯年不可能再回头?」
蕙心满身冷汗,脸色苍白,她心里想过,斯年不可能再回头,她是没有机会的。但她顽强,不仅不承认,更不宣诸于口。而母亲——竟替她说了出来,这是残忍的,母亲——击碎了她最后的希望。
她双手掩面,失声痛哭,哭得全身都颤抖起来。
母亲摇摇头,一句话也不说,只是缓缓地用双手环住她,任她哭个够,让她把心里所有的压抑、所有的委屈、所有的痛楚都从眼泪中得到宣泄。
好久、好久,她的哭声渐小,终于静止下来,她慢慢抬起头,看着拥住她的母亲。
「妈,是我傻,是吗?」她带着深深的哭意。「我所有的痛苦、麻烦,都是自找的。」
「重感情的孩子总是容易自苦。」母亲理智地说:「这也是人生的一种经历。」
「一段经历已经够让我痛苦一辈子的了,」她无奈地说,「如果再来一段,我只有粉身碎骨。」
「上帝不会对待善良的孩子这么不公平,你要有信心才行。」母亲说。
「会,我会。」蕙心微笑。「妈妈,谢谢你的开导,
我现在好多了。」
「那就好,」母亲欣慰地,「做母亲惟一的要求就是要子女能幸福、快乐,你明白的,是吧?」
「我明白,我不会再自寻烦恼了。」她说。
「那个——李柏奕怎么好久没来了?」母亲这是打蛇随棍上吗?
「啊——他,」蕙心有点尴尬,「前天——我们谈了很多,他已经有了女朋友。」
「是——这样吗?」母亲好意外。「现代的男孩子怎么一点不专一,而且没有耐心。」
「他很聪明,懂得保护自己,不会像我这样,走上一条绝路而不知回头。」慧心说。
「那——也是。」母亲看来是失望的。「是你拒绝了他,对不对?」
「你最了解我,妈妈,」慧心半开玩笑地,「柏奕在某些方面太像斯年,面对他,我很痛苦,我不想勉强自己。」
「我明白。」母亲也无奈。「可是柏奕是个少有的。好条件的男孩子。」
「好条件的人可多了,像我助教、像朗尼、像——」
「那有什么用?他们都没有耐心又不专一,不肯等你一辈子。」母亲打断她的话。
「妈妈,现在是什么年代了?还有谁等谁一辈子这 回事?」慧心大笑。「我也不会。」
「你会。」母亲斩钉截铁地,「我知道你会,你一定会,无论你嘴里怎么说,你会等斯年一辈子,你告诉我真话,是不是这样?」
慧心的笑声猛然停止,脸色黯然。
还有谁比母亲更了解她呢?谁更能读出她心底的话?她是这样的,母亲说得太对了。
「我真庆幸有这么了解我的妈妈,」她拥住了母亲,「有些事——我真的不能勉强自己。」
母亲轻轻拍她,然后放开她。
「孩子,你放心,妈妈也不会勉强你做什么,」母亲柔声说,「只要你记住,妈妈要你快乐。」
「我知道,妈妈,我会记住这句话。」蕙心的眼眶又红了。「我会努力做。」
「这样就好,我也不必担心了,」母亲摇摇头,「事实上,我也知道,斯年这样的孩子——是没有人可以代替的;遇到他,我不知道是你的幸运还是不幸。」
「是我的幸运。」蕙心立刻说:「遇到了世界上最好。最令我满意的男人,虽然得不到他——我也甘心,总比碰到一大堆庸庸碌碌的好得多。」
「好吧!」母亲笑。「你能这么想就好,休息一下,我等会儿叫你吃午餐。」
「别预备午餐了,」她的兴致突然好起来,「中午我开车带你去浅水湾吃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