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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56 页

 

  全马尼拉的人都知道这件喜事,全马尼拉的人也都看见报上的消息和照片,谁都说是郎才女貌,天作主合,不是吗?即使不认识他们的人,即使一些看英文报的外国游客,即使一些从香港来的旅行团,即使——公海上获救的台湾货轮船员,听见消息,看见报纸的人都由衷的祝福他们,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!

  那是一家二流或三流酒店,也是庄志文父亲的另一产业,在「海傍大道」和「柏德富拉」街的转角处,并不太高的六层楼,有一百五十间客房。平日除非是旅游旺季,否则总不容易客满,这种有十五年历史的小型酒店,怎么能和新式的豪华酒店竞争呢?今天这儿却显得特别热闹,原来台湾货轮获救的三十几名船员全住在此地,是庄志文父亲免费招待他们的!

  午餐之后,船员们三三两两回到房里,在此地人地生疏,又加上沉船使他们失去所有财物,他们不可能在此时此地还有玩乐、游览的心,只盼望船公司能早日安排他们飞回台北与家人团聚。

  其中只有一个人看来特别,他似乎焦躁不安,有时又十分兴奋,他好像不怎么急于回家,他眼眸中特别明亮的光芒告诉人,他——有所盼望,有所目的!

  他是个高大的男孩子,一身陈旧的牛仔裤、牛仔衬衫,头发长,胡须也长,掩饰了他原来的面貌。不过,无论如何,他年纪很轻,他只是船上一个普通水手。

  他也乘电梯回到五楼的房间。他手上拿着一大叠报纸,还有厚厚的一本电话簿。他的同伴都在奇怪,拿电话簿做什么?莫非这总是沉默的怪人在马尼拉有熟人?

  怀疑也只是放在心中,没有人理会他——有熟人又如何?连护照都失去的情形下,难道他还能单独先回台北?这可不是有钱就能买飞机票这么简单的事啊!

  那怪人默默的回到房里,是一间单人的小房间,一张床,一张沙发,小小的浴室,就没有什么能供转身的地方了。这也无妨,原是免费招待,他不在乎住更坏的地方,这儿总比船上的大舱来得通气得多,他能到马尼拉已是奇迹、是万幸,如果他能——眼前一闪,他看见报纸上那张志文和雅之合照的照片,一刹那间,他全身的动作都停止了,只是目不转睛的对着那照片。

  没眼花?没看错?是那个念医科的庄志文?那严肃,那骄傲,那顶天立地的气概,还有那胜利者的笑容,是他,庄志文,化成灰也认得的庄志文,他——他——终于是订婚了,和雅之!

  雅之这个名字在他胸中抹过,像一把尖刀硬生生的划过去,留下一条深深的伤口,鲜血不停的涌出来。雅之!雅之终于和庄志文订婚,在昨天晚上,在他被送来这家酒店暂住的时刻!

  过了好久、好久的一段时间,他才慢慢能活动,能思想,也能感觉到心中难以忍受的剧痛。

  他想尽了办法,虽是来到马尼拉,其间的困难、挫折、苦楚也别提了,但还是迟了,雅之已订婚,她已属于庄志文。他茫然的走向床前,志文和雅之的照片还是对着他笑。他扔一个枕头过去,照片是遮住了,雅之的笑容却深印心底!

  雅之笑得很淡,很含蓄,她原是这样的女孩子,她不可能用强烈、夸张的方式表现喜怒哀乐,甚至是爱——爱,他心中一阵抽搐,脸色变得更青更白,今生今世,他可还有资格说这个字?

  他的船本该到新加坡,一个台风把他吹到马尼拉,他正狂喜的以为是天意,怎样的天意?让他看见雅之的订婚消息?是惩罚他吧?

  长长的透了一口气,他反而笑了。

  心中疼痛又如何?失望又如何?雅之已经属于庄志文,让他亲眼看到,也——死了这条心吧!他已尽了力,尽了全部的力量,他依然得不到——这才是真正的天意吧?雅之那么好,他有什么资格得到她?

  这倒是一了百了。他从没想过结果会是这样,雅之真和庄志文订婚,他还以为雅之爱他——以为?!天下最不可靠的两个字,他怎能以为别人的感情呢?

  也罢,此次大难不死,回到台北该——脚踏实地的从头来过吧?书自然是念不成,他可以做点事,正正经经的做点事,不再胡思乱想,好高骛远了。人不踏在地上,怎会有成长、繁盛的机会呢?

  只是雅之——心中疼痛得受不了,雅之已属于庄志文,雅之已永远离他而去!

  他摇摇头,无聊的翻着电话号码簿。

  他没有学历,又是兵役年龄,他没法子离开台湾,但他又没有办法抑制他对马尼拉的渴望,做海员是他惟一的道路,只有上船,他才能名正言顺地离开台湾。他本来打算船到新加坡他就溜的,他不能不赶着来马尼拉,雅之说过订婚的——他是赶来了,却仍是迟了!如果他早来,如果台风早几天吹——也没有用,是吧?雅之订婚的心意早已决定,他来得迟与早又有什么不同?

  他内心后悔得厉害,当初——为什么把和雅之的关系弄得那样别扭?他一开始就没有付出真心,是不是?如果一开始他就坦白,就不隐瞒王苹的事,今日的一切会不会不同? 翻电话簿的手停下来,他看见一个电话号码,那是雅之提过她父亲学校的名字。他用笔写下了这电话号码,和那一小行地址,这才慢慢合上簿子。

  有电话号码和地址——对他可有任何用途?这个时候若他出现在雅之面前,她会怎样?惊奇的见到一个小丑?在这件事上,他和小丑有什么分别?

  实在无聊,他还得在这小房间里闷多久才能回台北?

  拾起地上的报纸,他慢慢的看那段锦上添花的文字。有些人天生是幸运的,一生下来注定有财有势,有学问,有前途,还有爱情。有些人却一无所有,这该不是牧师所说的「上帝是公平」的吧?若上帝公平,怎么能允许庄志文拥有了所有的好条件之后,又拥有全世界?雅之是——全世界吧!

  他轻轻的,小心的撕下雅之的照片,只是雅之的那一半,端详一阵——雅之脸上没有喜气,眼中没有幸福,全身都没有阳光,雅之——难道不快乐?

  「不,不会,雅之不会不快乐,庄志文会是最好的丈夫,也许她现在不快乐,以后——庄志文必会给她一切,包括快乐和阳光,他实在不必担心这些的!

  把雅之的照片放在牛仔衬衫口袋里,啊!雅之贴在他心口上呢!雅之,雅之,你可听得见他的心跳?

  他又从另一个贴身的口袋拿出另一张雅之的照片,那是在他家拍的,曾被他撕碎,扔了之后,找出底片再冲洗出来的。雅之在笑,雅之满脸阳光,雅之全身都是生动的光芒,雅之——

  他忍无可忍的拨了那学校的电话。

  接电话的是个中年人,讲闽南语。

  「找哪——位?」

  「请问——何校长在吗?」亦凡勉强用不很正确的台湾腔闽南语说。

  「何校长在家里,你是哪一位?」那中年人问。

  「一个朋友!」亦凡吸一口气。「我——从台湾来,我希望知道何校长的电话号码和地址!」

  「哦!你等一等!」中年人放下电话,一定是去拿地址了,过了一阵子他回来,毫不犹豫的说了地址和电话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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