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天下午,这段时间莫恕已习惯了等以玫来,她也来得风雨无阻,突然间这习惯打破了,莫恕心中竟有种难以形容的情绪,似乎--若有所失。
他是成熟的、世故的、冷漠的,就算真是若有所失,他也只放在心中,不会表示出来。
他的生活仍然正常,他的工作依然持续,一个经过了风浪打击的人,再遇一次风浪也不过如此,何况,这也算不得是风浪!他想,或者过一阵子有一颗新歌星突然冒起,她就是何以玫,会吗?
一个正努力向名成利就爬行的人。
这一阵子,子庄在家的时间更少了,少得他们见面时只有打个招呼的机会。莫恕也不出声,因为他看见子庄是快乐的、开朗的。
子庄能快乐、开朗也就够了,莫恕实在不能过问太多子庄的事,子庄是一个成年人。
天气不好,一阵阵的下着雨,莫恕接到唱片公司电话,有要事必须去一趟,他也有些作好的曲子要拿去填词,看着窗外的天色他情绪很低。
他不喜欢雨天,雨天无法使人开朗起来。今年总是下雨,和去年的干旱完全不同,虽可以免除制水之苦,但是--总是若有所憾!是了,就是若有所憾,还是他的心情。
约定的时间到了,他不得不拿着雨伞出门,他有守时的好习惯,他不想别人等他。
锁好门,他慢慢走下四楼,爬楼梯虽不方便,却是一种很好的运动,尤其对他们这种永远坐着工作的人。
刚走到街上,就看见已经停在那儿的一辆漂亮汽车,他们这儿少见这种高级汽车,平治四五○跑车,该停在九龙塘或半山区的地方。
无意识的朝车里望一望,像触电似的,整个人突然麻痹、僵硬了,车里坐着的不是--不是林雅竹?林雅竹?她来这儿做什么?
他皱眉,努力使僵硬、麻痹的腿可以移动,林雅竹却已推开车门走下来。
她自己驾车来,显然--是有目的。
一如十年前,她看来秀逸、雅致,更有一份成熟少妇的风韵。她目注着他,很平静的走过来。
“莫恕,”她招呼着。声音里应该没有什么特殊意味。“你正要出去?”
他不响,只冷冷的望着她。
“我是来找你的,”她淡淡的笑。还是那么美丽。“还是那么不巧,我总是在你有事的时候出现。”
“为什么找我?”他问得生硬。
在雅竹面前,他可做不到对以玫那样的不留馀地,雅竹是不同的,她是唯一得到他感情的女孩。
“没有事不能找你?”她望着他。“我在报纸上看见有关你的消息。”
“我也常常看到你们夫妇的消息。”他冷硬的。
她并不理会他的冷淡,又说:“我来碰碰运气,我不知道你是否还住此地,”她说:“子庄还跟你一起吧?”
“是。”他把视线移开。
“这十年来他也成名了。”她颇为感慨。
“十年是一段很长的日子,每个人都在改变,他成名是理所当然的,他很努力。”他皱眉。
“我知道,努力的人总是会出人头地。”她立刻点头,像个听老师训话的小学生。
“我--约了人,”他忽然说:“我没有时间。”
他转身欲行,她柔柔的声音拉住他。“我送你,莫恕。”她说。
拒绝的念头在心胸中转了几百次,却是没有出口。当年--唉!罢了,提什么当年呢? “好!我去唱片公司。”他终于说。拒绝是很小家子气的,他不必如此。
他们上车,平治四五○跑车滑向马路中央。
“我们十年不见了,”她轻轻的说:“十年来的变化--实在太大。”
他默默的听着,叫他说什么呢?
“看见你再复出,那实在是一件很好的事,”她又说:“很好,很好。”
她是由衷的、真诚的,他听得出。“没有人永远倒地不起。”他说。
“是的,”她轻轻叹一口气。“无论如何,我是高兴你再作曲,我始终都觉得,你是最好的。”
“偏见吧!”他淡淡的笑,有一种经历了人生的感觉。
“你知道不是偏见。”她摇头。把汽车驶得非常平稳。“十年来我一直等你东山再起的消息。”
“人是要生活的,说不上东山再起。”他自嘲。
“我希望你一如十年前的成功。”她看他一眼。
“成功与否对我已完全不重要,”他说:“我再作曲--也许是另一个理由。”
“另一个理由?”她想一想,笑了。“另一个女孩子?”
“我不是情圣,”他说:“然而--除却巫山不是云。”
她的脸一下子变了,变得苍白、难堪。“莫恕--我抱歉。”她说。
“你有什么好抱歉的?”他笑。“你做错了什么?”
“我--”“该内疚的是我。”他摇摇头。“我们不要再提十年前的事,那已经过去了。”
“事情是过去了,感受--还一直在。”她说。
“感受?”他冷笑了。“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,又不能当饭吃,是不是?”
“莫恕,我还是想说--但愿我没有伤你。”她低声。
“我没有受伤的感觉,从来没有。”他立刻说。
“如果是真话--”
“我为什么要说假话?”他立刻打断了她的说话。
“那就好,那就好--”她点点头。汽车一直平稳的向前驶着,湿湿的马路发出哇哇的声音,天色依然不开朗,虽然雨停了。
“这些年来,除了阔太太,你还做别的事吗?”他问。
“没有,”她摇头。“我提不起兴趣。”
“你有资格提不起兴趣。”他笑。有些像嘲弄。
“只是懒。”她说。不以为意。
“有几个孩子?”莫恕问。好像是一个老朋友。
“没有,一个也没有。”她说。
他倒意外了,一个也没有?可能吗?十年了。而且他记得她一直是喜欢孩子的。
“他肯?”莫恕问。“他”当然是她的丈夫萧玉山。
“这种事--有什么肯不肯的?”她脸红了。“没有就没有,勉强不得。”
“他那么大的家产,总要找人继承啊!”他笑。
“那是他的事。”她说。
“他的事?你对他倒大方。”他说。
“不要提他--哎!子庄好吗?”她转开话题。
“好,好像有女朋友了。”他说。想起了以玫。
“女朋友?”她看他。“歌星?”
“他的学生。”他木然说。
他的学生,她当初何尝不是他的学生呢?
“哦--哦--”不知道她在想什么。
“不过那女孩子不大好,是在利用子庄,”他又说。他可是故意这么说的。“利用子庄来名成利就。”
她沉默着。
“你知道,有的时候男人明知是陷阱,也会往里跑。”他漠然笑。
“你是不是还怪我?”她问。
“不,我怪自己。”他说。
“是我不好,为什么怪自己?”她问。
“你很有--你有权利去选一个好丈夫。”他说。
“但是--”
“这件事没有但是。”他正色说:“结了婚,你就要一心一意,说保守也好,老土也好,就该这样。”
“我--”她似乎泫然欲涕。
“还有,以后我们不能再见面。”他正色说。
汽车停在他唱片公司的大厦外面,他推开车门就跳下车,没有一丝犹豫。
“莫恕--”
“记住你是萧玉山夫人。”他说。转身大步而去。
不是他狠心,也不是他怪她,十年了,要后悔也是太迟了。
走进唱片公司,他还一直想着她泫然欲涕的神情,她--难道真是不快乐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