外表看来,她该是幸福的女孩,她美丽,她富有,她能享受别人梦想不到的东西,只要她开口,几乎没有办不到的事,但是,她不快乐,从来没快乐过。
孤独的童年生活,只有一个阴沉的哥哥和年老的奶妈伴着,她不合群,没有朋友——不,是不会交朋友,看着别的女孩欢笑的脸孔,她只有把自己装得更冷、更骄傲,以抗拒及掩饰那些可怜的孤寂。事实上,她和普通人有同样的心,她渴望同伴,渴望友情,只是,她得不到,她不得不装出厌弃的样子。
母亲的早逝,是她心理最大的阴影,虽然母亲的模样只是个模糊的影子,如果母亲在,她会快乐些,会像别的女孩那样,梳着可爱的小辫子,穿著合身的小短裙,在母亲的呵护下,她会天真得不知什幺是孤寂——她记得,清清楚楚的记得,她从来不曾天真过,小小年纪就懂了许多事,她是个特别早熟的女孩。
因早熟的缘故,她对父亲,那才貌出众的父亲黎之谆竟存有—份狂热得近乎不正常的爱。她查阅父亲的信件。她偷看父亲的日记,她管束父亲的行动,她甚至妒忌父亲的
朋友——尤其是女的。她总觉得她们会抢去之谆,她曾竭力破坏,最严重的一次,当之谆在黎园宴客时,她竟当场骂走了一位女客人,她失去理智的行动令之谆大大光火,几乎打了她,自此以后,父女的感情很糟,之谆再也不在黎园宴客,甚至推说生意忙,很少再回家来。
失去了父爱——事实上未必如此,之谆怕她不正常,父亲怎会不爱儿女呢?黎瑾变得更沉默,黎瑾对黎群,她唯一的哥哥都很少理会,这种情形维持了几年,直到她考上T大,认识了亦筑。
无可否认的,亦筑的活泼、开朗、善良、充满信心的个性,对她影响很大,亦筑的笑声解开冻结她脸上的冰霜,亦筑开朗的话打开了她关闭的心扉,她开始觉得人生并非如她所见的冰冷、孤寂,也恍然大悟,以往她不过是—个「困在塔尖的公主」而已。她也开始笑,开始讲话,开始享受人生,她以亦筑为知己,凡事都依赖亦筑三分,她以为这必是一帆风顺的友谊,哪知,突然出现了雷文!
雷文,这个出色的男孩,就好象是她命中注定的,第一眼看见他,她的心就热起来,热得无法自持。第二次在水池边碰面,雷文曾激怒了她,她发觉他和她一样骄傲,而那孩子气的毫不在乎——包括对漂亮如她的女孩子,却使她无端端的担心起来,她担心什幺呢?她自己也说不出,只觉得什幺都不对。直到雷文和亦筑来到黎园,她才清楚的看见所担心的是什幺,竟是她最好的朋友亦筑也插身在雷文和她之间,她怎能不心惊?她对自己全无信心,她自觉不是亦筑对手,而雷文——她心中又扭曲起来,她情愿放弃人生世界来换取雷文,她说不出,她知道自己在爱着雷文,她绝对不能失去他,然而——雷文,像鱼一样滑溜,她握不住,也抓不牢,他会前一秒钟对她笑,后一秒钟转头望住另一个女孩,而那另一个女孩,竟是亦筑!
她苦恼的叹了一口气,惊动树枝上的小鸟,吱的一声,振翼飞去。她掠一掠长发,古典气质的美丽脸孔上是那幺忧虑,有一天,雷文也会像小鸟一样?在她的叹息中飞去?
她拉紧身上的蓝毛衣,突然发觉,阴沉而有点怪异的哥哥黎群,正站在她前面,若有所思的望住她。
「哥哥,」她细声叫,「你找我?」
「傍晚的天气太凉,你不该再站在这儿!」他说。冷漠中透出无比的关切。
「我这就进去!」黎瑾低下头,像掩饰什幺。
黎群向她走来,把身上的茄克脱下,披到她身上。
「小瑾,」黎群伴着她走。「你近来不快乐,我看得出你有心事。」
「没有,」她急忙否认。「秋天令我伤感,我怕见落叶的季节,好象什幺希望都没有似的!」
黎群不说话,他自然不会相信她的话,却也不愿进一步探询,兄妹之间,也不是全无隐秘。
「爸爸回来了。」他不着边际的说。
「是吗?」她毫不动容。「他是该回来—趟了!」
再走几步,快到门口,他停下来说:
「你对爸爸有成见,小瑾,」停一停,又说:「爸爸终归是爸爸,你要记住」
「我也记住妈妈,」黎瑾冷冷的说,「我恨爱情不专一的人,他当初爱妈妈,就不该再交那幺多女朋友!」
黎群看着她,小小苍白的脸,绷得紧紧的。
「你难道忘了妈妈死去十七年了!」他反问。
「二十七年,三十七年又如何?爱情会因时间而变质?假的!」她冷哼一声。
「进去吧!我们不必为这件事争论,是吗?」他拍拍她的肩,他是十分爱护这唯一的妹妹,只是他太冷,太阴沉,总不易表达感情。
大厅里,黎之谆坐在一张沙发上。他已四十二岁,岁月却不曾在他脸上划下痕迹,他和黎群十分相像,除了英俊之外,他还有黎群所没有的潇洒,和那中年人的沉着、冷静。他的身材依旧修长而挺立,他的头发依旧浓黑而整治,若说他有一对出色的儿女,不如说黎群有个更出色的父亲,他看来一点也不老,顶多三十五岁,或者更年轻些,上帝对他,可说是特别偏爱了。
「小群,小瑾,你们都好吗?」之谆问。他的声音很低沉,不像四十多岁的中年人。眼中,有一抹温柔的、动人的感情。
「我们都好!爸!」黎群答。在父亲面前,他显得没那幺阴沉。「你呢?有一个星期没有回黎园!」
之谆不置可否的点点头,眼睛却望着倔强的站在一边、冷冷不发一言的黎瑾。
「小瑾,为什幺不说话?怪爸太久才回来?」他耐心的。
「我知道你忙着钱和应酬女人!」她冷冷的说。细致的脸上有一种极不调和的神色。
之谆有点难堪,女儿尖刻而毫不留情的话刺伤了他,但他世故的掩饰住,对自小失去母爱的女儿,无论如何总得包涵些、怜恤些。
「这一星期身体没有不舒服吧!」他支吾着。
「死不了的!」她说。转身快步而去。
之谆的脸色更难堪了,他从小就不知道怎幺应付黎瑾,她和她死去的母亲个性几乎完全一样,骄傲,任性,尖刻,暴躁,猾忌,小心眼,偏偏外形也是那幺像,该怎幺说呢?是她母亲留下她来折磨之谆的吗?他想起了从前那一大段难忘可怕生活,不由重重的叹口气。
「爸,你得原谅小瑾一点,她——近来心情不好!」黎群解释着。
「我不会怪她,不会怪她,」他喃喃的说。突然一震,从回忆中醒来。「我怎幺会怪她呢?她还是孩子!」
黎群在之谆对面坐下来,父子俩对望着,亲情弥漫在他们之间,很奇怪,阴沉的黎群和之谆间的感情倒很融洽。
「爸,如果在外面住不惯,还是搬回来吧!」黎群说。
「还好,」他说:「住在台北,离公司和工厂都近,很方便,就是吃得不习惯,我喜欢阿丹烧的菜。」
「那幺把阿丹也带去台北吧!」黎群笑了,很真情,很好看的笑。「让她去服侍您!」
「用不着,还是让她留在这儿,她五六十岁的人,未必喜欢去台北!」之谆摇摇头。「再说,我知道阿丹也不愿离开小瑾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