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九月回去之後在哥伦比亚大学当副教授。」他说。
「你真的学成了。」她感叹的。奇怪难懂的神倩在她脸上一闪而过。「我早知——你一定会成功的。」
他心中掀起了一圈圈涟漪,如果当年为她而留在台北,那又会是怎样的情形?一个小家庭?一双小儿女?
一下子他的脸就红了。
「也——没什么,许多人成就比我大得多。」他胡乱的说。「人要满足才有快乐。」她拍拍他。「你说得对。」他点头。「你和伯父母他们住在一起?」「当然,要不然和谁住?」她盯看他。
他脸又红了。
他以为她会和谁住?
「不,不,我的意思是——」他十分不自在。「我是说——你可能住公司宿舍。」
「公司没有宿舍,我们到外地都住酒店。」她笑。「哦,坐好,绑好安全带,降落了。」
他低头绑安全带,再抬头,她却不见了。当然,起飞降落时,所有的空姐们都找空位坐下,免得冲力太大,立足不稳。
当飞机轮胎擦着地的「吱,吱」声音响起——那种回「家」的感觉一下子淹没了心胸,他伸长了脖子望窗外。
不是四年前的松山机场,不是他熟悉的台北,但——同样的是家乡芬芳的泥土,同样是亲切的同胞面孔,同样的肤色,同样的语言,流着相同的血液,呼吸着同样的空气,啊!他终於到家了,终於回来了。
飞机才一停妥,他迫不及待的站起来,拿看他的旅行袋一马当先的往机门冲去。
倩予,站在机门处,殷殷的向乘客道别、致谢。
这只不过是她份内的工作,但——士廉有个奇异的感觉,倩予像个温柔体贴的小妻子,在欢迎远方归来的丈夫——
「在机场大门见,先到先等。」倩予的声音。
「啊——好,好。」
他呆怔一下,不敢正视她。看他在想什么?这样荒谬!
桃园机场真大,设备也好,可能刚启用不久,工作效率略差,是工作人员还不熟悉环境吧?
经过检疫、检查护照、海关,他推着行李走出来,接机的人多得要命,他却只记得机场大门的约会——
倩予,在他心中占据了永恒的位置。
「嗨!这里。」
倩予已经等在那儿向他挥手。
一辆中型巴士载他们到台北,他和倩予并排而坐,在刚回台北时就能遇到她,这是不是一种鼓励?
「你知道——杜非的消息吗?」倩予却这么说。
「杜非?」
他的心一沉。是,还有杜非。
「他现在大名鼎鼎,全台湾的人都认识他,」她轻声说。声音中有太多的复杂感情。「他是一流武打明星。」
杜非。
☆ ☆ ☆
拍完最後一个镜头,导演下令收工。
打得浑身是汗的杜非转身倒在他的帆布躺椅上,立刻就有人送上茶、烟,他也毫不客气的接过来,咕噜咕噜的一口气喝下去。然後闭上眼睛,吸一口烟,对周围收工时的混乱情形视若无睹。
一个中年妇人用冷霜替他抹乾净脸上化妆的油彩,他彷佛真是累极了,动也不动的任由摆布。直到脸上清理乾挣,四周人声也静了时,他才睁开眼睛,站起来。
今天的工作已完成,难得的是他不必赶着组戏,当然是拜最近天气不好所赐,否则他这顶尖儿的大红人,想好好睡一觉也很困难。对仍在那儿分镜头的导演打个招呼,他就大摇大摆的走出去。
他这么一站起来,就发现他很高,起码六尺,而且肌肉结实,身材非常修长好看,不像有些武打明星的肌肉像座山般的吓人。他绝不是美男子——武打明星要什么美男子呢?只要打得、捱得、会横眉竖眼的做冷血状,有的长得像送酱油、送煤气的人不是一样地红?杜非在「武星」群中已算长得最好的,他那活泼、精灵,还有那满带阳光的笑容,该是他出人头地的原因吧?
但是他脸上现在没有笑容,一丝也没有,他看来是疲乏而寂寞的。寂寞?!会吗?他这个整天接受掌声、喝采,受赞美、巴结包围的大明星?他这个以亲切笑容赢得千万观众喜爱的男孩子?
正待上他停在那儿的「保时捷」跑车,黑暗中有一个人奔了过来,一边跑一边嚷。
「杜非,等等我,杜非,」是助理制片小周。所谓助理制片不过是电影公司请来专门陪着杜非 的跟班,陪他玩,帮他打点周围琐碎事,最重要的是接了通告负责按时陪他进片厂,或者说押他进片厂,因为时间宝贵,他的片子又多,档期密不通风,不盯紧不行。「我跟你回台北。」
杜非没出声,却坐在车上等小周坐上来。
「想去哪儿?我陪你。」小周一脸孔的讨好。
「哪儿都不去,回家睡觉。」杜非发动汽车,一踩油门,「保时捷」如飞而去。
「也好,」小周善於察颜观色,见风转舵,是标准吃电影饭的人。「明天拍早班,是不是?」
「你比我清楚是不是,导演叫你来盯着我的?」杜非不是傻瓜。
「哎,杜老大,杜非少爷,你烧了我吧,受人钱财不能不做事啊!」小周嬉皮笑脸的。「万一——万一你忘了,整组人的开销不就浪费了?老板再三交待我的,就算你打我,我今夜也跟定你了。」
「你挨得起我一拳?」杜非终於笑起来。
「我挨不起你一根小指头,你的功夫——嘿!不是乱盖的,影圈里哪个比得上?」小周夸大的说。
「省省吧!你的马屁我听厌了。」杜非说。
「杜非,就只有你能看穿我,我真服了。」小周说。这种人任何一句话都是诃人欢喜的。
杜非笑着摇头。在这现实得残酷的圈子里混了两年,什么人他没见过?什么事他没听过?今天他红,他的电影卖钱,他就是老大,就有人跟着拍马屁。明天万一票房跌下去了,谁又会多看你一眼?
「小周,你到底有没有名字?任何人都叫你小周,你也有三十了吧?十六岁的小妞都这么叫你,你不会难为情?」杜非说:「到底你叫什么?」
「哎——」小周实在意外,杜非怎么会问这个问题。「当然有名字,我叫周信义,信用的信,义气的义,只是大家叫惯了小周,我也由得他们去,你不问起,我自己都几乎记不起这名字了。」
「就有你这种人。」杜非摇头。
「我是小人,名字不重要,叫阿猫阿狗还是我,永远跟在别人後面摇尾巴,」小周说着也有点悲哀了。「我能有你十分之一的本事,别人也会记得我名字了。」
「看你,婆婆妈妈的还伤心了呢!」杜非大笑。「以后我叫你周信义,行了吧!」
「谢谢你,杜非。」小周第—次露出了真诚,像他这样的人,也真不容易。「无论如何——我很感激。」杜非转头看他一眼,怜悯之心动了。「我们去喝杯酒吧!」他说:「反正也不晚。」
「不要为我而去,你休息重要。」小周说。杜非不语,「保时捷」停在统一饭店门前。一个门僮迎过来,一看是杜非,连忙堆起笑脸,也不干涉车子停在门前了。
「杜非先生,请,请。」门僮巴结的。
杜非大摇大摆的走进去。他是首席武打明星,他有这个大摇大摆的资格。
「去大酒吧!」杜非说。
小周唯唯诺诺的跟在背後,他已习惯做人尾巴了。